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煙華 第30章 虛實(十)(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4823 字 2020-08-30

但對於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

耶律乙辛當然像改變這個局面,但他也無能為力。試造出來的農具,質量不如宋貨,價格也比不上宋貨,竟然連成本都比宋國商人賣得價格還高,這要怎么比?鐵料多得都只能發行鐵錢了。

「就是用皮貨和馬來做買賣也是好的,可以賣給南京道的漢人,總比人心給宋人賺去的要好。」

「你能擋得住國人不跟南朝做買賣?東到渤海,西到蔥嶺,邊境線長及萬里,你擋得住宋人的商貨?」

「兒子還記得聖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絕漢俗,漢物?」耶律乙辛憤怒道,「聖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這么做,從來都沒在南院做過。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漢人?!」

「他們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著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過你!外賊不用怕,內賊不用怕,就怕內外勾結!」

「內外勾結,難道現在就沒有?!」

「他們是為了造反,還是為賺錢?」

遼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在御帳中爭吵起來。耶律懷慶在旁邊看得發急,不知道該如何勸阻。

耶律乙辛終究是老了,吵起來也沒那么多氣力。

先一步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兒子,聲音中沒有了怒氣,「三十步內,三箭射殺一人的戰士,你覺得要幾年才能養出來?」

耶律隆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臉上的反應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問題,也是他不願去深思的問題。

三中一要一箭斃命,那是要能開硬弓。三箭斃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難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種,達到這種水准的弓箭手起碼都要幾年的時間去培養,而且射擊能力,跟體力精力息息相關。

漢家兵書有說: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軍。那是因為行軍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動弓,揮不動刀。可換作火、槍呢?只要有能端著槍前進,加上扣動扳機的力氣。

火、槍手最多也只要訓練三個月,上了戰場能拿得動槍就夠了,行軍百里之後,照樣能上戰場。這個進步實在是太大了,輕易就淘汰了沿用數千年的刀槍劍戟和弓弩。

這個道理,宋人通過各種途徑說了又說,宋國內部也掀起了刀槍換火、槍火炮的**。

這就逼得遼國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檢海,在遼國國中湊出百萬兵不成問題,但真正的屬於契丹的戰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個月就訓練出一波的火、槍手兌光了,那日後還有大遼嗎?

對。

道理是絕對沒有錯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軍經過的實戰,比宋人的神機營更多。

火器必定會取代刀槍,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發手槍從南朝傳過來之後,這更是不能否認了。

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拿著手槍上陣去,手指一動就能射死一個勇士。

或許拿著手槍的小崽子,與成年的騎手爭斗時不一定能贏,說不定會被反殺。不過如果都是拿著弓刀,讓還沒成人的小娃兒跟成年戰士廝殺,那是十死無生,試幾次死幾次。

但那只是個人武勇,可不是行軍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槍就能贏,那大遼早在睡王的時候,就被宋人搶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氣里面也沒了火葯味。

其實他也不是想要主動進攻宋國。只是在他看來,大遼必須對內對外都要強硬,減少對南朝的依賴,維持住與南朝對抗的實力。

一旦南朝挑釁,就必須毫不猶豫的進行還擊,給宋人造成足夠大的損失,才能遏制住他們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親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認同。但他也不想與父親爭,能好好說話,他也想盡量說服父親。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兒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終還是要看人。」

「人心還在你這邊嗎?」耶律乙辛問,「強逼國人禁絕漢物,又不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還要去跟槍炮犀利的宋人開戰,你覺得人心會在你這邊嗎?」

宋國的富庶,沒有一個遼人能夠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像他們做了宋人,就能變得跟宋人一樣富裕。

「難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為南朝要開大議會。」

他看著兒子,又有些不耐煩,「這個道理,朕跟你說了許多次了。為什么還不明白?」

「宋人並非選皇帝,皇帝還在那里,只是自選宰相。難道父皇不知道,大遼這邊,更有人想要恢復世選?」

「此輩不值一提,這一回就先殺一群。」

「就算今天殺了,日後還會添亂。」

宋人將會由天下各軍州選出的議員,來挑選宰相、議政,這件事早就傳遍遼國。在耶律乙辛看來,宋人這是自尋內亂,更給了大遼一個絕地求生的機會。要不是有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經絕望了。

不過大議會的消息,也引來了一些居心叵測之輩。

因為大遼過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選大汗,直到遼太祖,領軍擊敗了室韋,回來後卻丟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對者,廢除了世選制。

現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復世選,他們不是要攛掇著人造反,而是想要學習南朝的重臣,用溫和的手段分享皇權。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來,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從刀槍中得到權力,卻要用口舌來,那還叫契丹人?

到底哪邊先會亂起來,大遼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內亂,宋國的內亂到底會有多大的影響,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間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著兒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並沒有太多的野心,內憂外患,聰明人誰還會鬧內亂?

想到南朝,那還真是閑的。

「至於日後添亂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嘆了一聲,「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父親,而耶律懷慶更是驚得呆了,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領軍,朝事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置了吧?在捺缽這里好好待幾年,幫朕管著點。」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揮了揮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內侍,「你帶著太子先下去歇著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後跪下磕了頭,跟著內侍轉身出了帳。

耶律乙辛沉默著,耶律懷慶不敢說,也不敢動。

「佛保。」不知過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開口。

「孫兒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問,「朕和你父,哪個說得對。」

耶律懷慶低下頭去。

他在親眼目睹父祖之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僅僅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還要確定自己對國勢的看法,兩樁事,都容不得他首鼠兩端了。

「子不當言父過,孫兒……不敢說。」

耶律乙辛不快的擰起眉,「儒家的東西學了有什么用?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做老子的錯了,難道做兒子的為了守孝道,還必須一直錯下去!?你說!」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現在,就是決定他能不能繼位的關鍵了。

「宋國人口是大遼十倍,鋼鐵產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歡在報紙上公布這種讓人看了心寒的數字,「是大遼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臉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靜,看不出有什么反應。但耶律懷慶一停下來,他就催促,「繼續。」

「無論布帛,器物,都是宋國遠遠比大遼要多。鐵路鋪遍了天下,商隊也是走遍了東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開疆拓土,但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幾乎是沒怎么費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點頭,耶律懷慶是說到點子上了。

「其實宋人,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個生意人。按照孫兒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設法要工業化。工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肯定要賣出去。也就是說,其實還是要行商。」

「繼續說。」

「所以孫兒覺得,必須要讓宋人感覺攻打我大遼,成本太高,並不合算。從我大遼手中奪取一塊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來,當然宋國國內,願意攻打我大遼的想法就會少了。」

「所以你覺得你父是對的?」耶律乙辛問。

耶律隆就是想要強化大遼的軍事力量,對每一個挑釁都強力回擊,讓宋人不敢輕易言戰。

「不。」耶律懷慶連忙搖頭,「父親要斷絕貿易,這是逼宋人開戰,孫兒是不能苟同。在孫兒看來,必須更進一步加深與宋人的商貿往來。兵足以拒之,財足以誘之,兩相而下,讓宋人無法開戰。」

「你父說到處都是宋貨,難道你就不擔心?」

「當然也要開發國中的特產,不要讓金銀銅這些貴重之物流入宋國太多。礦山遲早會用完,但牛羊馬驢、木材草葯,這些能不斷生長的,卻是可以長久。」

耶律懷慶說完,期待的看著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說得能不能讓祖父滿意,決定了自己日後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戰場上,用兵是沒話說的。我看了這么多年,宋國的將領中,無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種諤也好、燕達也好,都不如他。現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輩,更是差得遠了。」

「當然。」

「但治國上,卻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搖了搖頭,「你去上京道歷練一陣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邊,上京道不能無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耶律懷慶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渾渾噩噩的跪下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耶律懷慶退下後,耶律乙辛又揮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無人的帳篷里,耶律乙辛無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軟墊中,年事已高的身軀更形衰弱,仿佛嵌了進去。

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宋人沒有大張旗鼓,但大遼越來越離不開宋人。開辦工廠,修築鐵路,不斷開疆拓土,看起來大遼是蒸蒸日上,可本質上卻毫無起色。

國勢越拉越遠,只能期待宋國內部出亂子。

如果不是宋國的宰相們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國的皇帝不得不沖齡即位,其實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輕易的壓倒大遼。

幸好宋人自廢武功。

大議會可讓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從天下萬州中選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為議員共聚京師,組成大議會挑選宰相、重臣。

宰相雖有權柄,大政獨攬,但也只能以五年為期,最多更不能超過十年。

不會出現篡位的權相,也不會讓一個不勝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聽起來一切都那么好,簡直沒有弊病。充分滿足了漢人士大夫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廢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選,才將契丹送上了千百年來的最頂峰,造就了東西萬里的大帝國。

連同一個祖先、相互又不斷聯姻的親戚都能為了一個汗位反目成仇,來自天南海北,相距上萬里,口音都不相通的,決定的還是宋國的執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說句話都是件難事,哪里可能和和氣氣,秉持公心的選一位合格的宰相出來?好一點的黨同伐異,差一點的就是內亂之始。

在兒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說得那么肯定,斬釘截鐵。但是現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他卻無法像之前那般確定。

韓岡改變了天下,厚生制度、軍器制度,格物之說,無不成果斐然,影響了億萬人,當他推出了大議會,結果當真會是雞飛蛋打嗎?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