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微雨(七)(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4946 字 2020-08-30

【九千字,三章的量,補上十四號的份,以及十五號的兩章。零點看書】

咚的一聲悶響,副知寨拳頭沒有砸到秦琬的臉,卻一下打到了秦琬的頭盔上。

正是頭盔正面,頭盔下是最硬的天靈蓋,在頭盔本身也是最結實的部位。

挨了這一下,秦琬紋絲不動,副知寨的手卻顫抖著垂了下來,鮮血一滴滴的落在了地上,卻是在粗糙頭盔表面上蹭傷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轉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應是極痛,他卻不當一回事,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攥著拳,還想在秦琬的臉上再來一下。

周圍的將校皆噤若寒蟬,誰都沒想到平素里被擠兌得沒出落腳的副知寨,竟然還有這樣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暈眩的腦袋,副知寨的拳頭多少還是有點力氣,冷笑了一聲,「本將的副將、下屬,王七,你想抗命?」

「不過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聲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顧,丟下城寨出城臨敵。不對……秦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請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秦琬說道,「有文走馬守城,無須擔心。」

「那還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么能讓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來越糟,越來越多的老弱婦孺被擠到了外圍,強壯一點的男女則千方百計的讓自己更鄰接城牆,時間已經讓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將的軍令!」

秦琬已經眼露凶光,副知寨咬著牙,不再爭辯。秦琬都已經說了是軍令,那就意味著這已經成為了定論,如果他再爭辯,說不住秦琬就會一刀砍過來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頭惡狠狠的瞪著文嘉,滿是血絲的雙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瞼,證明了他這些日子的辛勞,雖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雜,但他還是認認真真的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賊……我王殊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

文嘉和其他的將領,仿佛第一回見到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軍漢的副知寨,平日里一直被秦琬排擠,完全隱形了一般,誰能想到還有這樣的一份剛烈。

文嘉鄭重抱拳,承諾道,「嘉誓與天門共存亡。」

副知寨回頭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聲,「我去穿甲衣。」說罷拂袖下城。

「你們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經有幾位指揮使回去幫秦琬召喚敢死之士,現在剩下的軍官們也依命紛紛離開,回到他們各自的崗位上。

那位剛剛成親的馬軍指揮使沒有離開,請戰道,「都監,下官願從都監出戰。」

「我就是去外面堵著路,用不著馬軍。」秦琬一揮手,「回去好好准備,等著聽文走馬的號令。」

馬軍指揮使還想再說什么,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說什么。用足力氣向秦琬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幾個親兵。

秦琬正想說話,他的一名親兵走了出來,在他面前砰砰砰三個響頭,口拙舌笨的沒有別的話,只是操著濃濃的河北腔說:「小人願為都監效死。」

「好!」秦琬點頭,「先下去洗個臉,把裝備都帶齊了,在西門等著。」

河北親兵磕了個頭,站起身,擦了擦臉,腳步匆匆的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群越發的混亂起來,擠得就像是滄州運來的裝滿咸魚的草袋,填得滿滿的一點空隙都沒有。

皺了下眉,聽回頭又看看其他親兵,幾個親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著都監。」

「何必多說。大郎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願隨都監殺賊。」

比起在前面這位本地招攬的親兵,秦琬的其他親隨都是跟著他從河東過來,有兩個還是兩代、三代跟隨秦家將門,自不必多說,肯定是要跟著秦琬一起出戰。

「好了,你也一樣,都下去准備,西門下瓮城里候著。」

所有人全都被打發了,城頭上的這一片,最終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臉上的表情一點點的收斂了起來,冷漠的說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么時候發現的?」

文嘉搖搖頭,「不像是你。」

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長,但他自問還是了解秦琬。看見城外無數同胞慘死在遼人之手,文嘉的確憤怒,甚至怒發沖冠,但文嘉會選擇用火炮來回應,卻絕不會選擇如同置氣一般的出城。文嘉不覺得秦琬的性格與自己有太多的差別。何況秦琬還是定州路都監,天門寨寨主,身上的責任比他這個走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會突然間變了模樣。

秦琬笑著點了點頭,毫無推托的承認,「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變了樣,你當然會覺得不對。」

「為什么?」文嘉問道。

「因為不算是演。」秦琬臉上已經沒有一點笑意了,「我方才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話。」

要是看見城外的一幕幕慘劇,還能保持冷靜的話,可以說是全無人心,比什么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為何要配合我演這么一場。」秦琬嘴角又翹起,文嘉方才在人前的回應,簡直尷尬得快要讓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適合演戲。

文嘉認真的道:「如果都監是為了城外百姓而做戲,文嘉當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為什么?」文嘉又追問。

「因為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來。天門寨,我同樣要保下來。」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燦然,「我這人,向來貪心。」

文嘉緊綳的臉頰稍稍松弛了一點下來,盡管沒方才氣氛渲染得那般悲壯,但眼前的秦琬卻是一個更加真實的名將。

他彎了彎腰,一字一頓道,「願隨都監殺賊。」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點點的抽起,化作一抹獰笑,

是的,殺賊!

……………………

這時候,韓鍾還在三十里外問著,「車來了沒有?」

陳六早繞了幾個圈,搖搖頭,「沒有。」

「都快辰時了,還沒到。」韓鍾指著廳中的座鍾,時針已經大幅偏離了最下方,他臉色難看,「昨天說好的是什么時間?」

陳六輕嘆了一口氣,「說的時間是卯正。」

韓鍾沉下臉,「過來要兩個時辰?金台是在定州嗎?!」

金台是保州城外的一處稍稍高起的台地,據說是燕昭王為招攬四方賢人所築黃金台的舊址,保州故此也有金台頓的舊名。官道在金台下通過,驛站就設在金台上,名為金台頓驛,據說當年太宗皇帝親征伐遼,曾駐蹕於此,之後從燕京城下敗逃而歸,也同樣在驛站中包扎過傷口。現在的保州車站同樣在金台附近,距離舊驛站不到百步。韓鍾設立的大營就半倚靠著金台,以借地勢。

對保州鐵路分局來說,金台更重要的意義就是那里有保州、安肅、廣信唯一的一座修理廠,負責分局的車輛、路軌的維護和維修工作。

昨天把徐河南面一段的鐵路修好之後,因為更換的部分比預計的要多,事先准備的替換部件不足,韓鍾便派人將換下來的路軌帶回金台修理廠。只用了兩節車皮,又有一個都三百多名騎兵過來迎接,一路護送。這樣的配備遇到強敵能跑得了,遇到弱一點的也能牽制住,再弱些,一口就能吞掉了。

原本定好今天一早把新的鐵軌部件運來,以便今天的維修,可已經過了預定的時間,該到了的車子到現在還沒到。

「或許有什么事耽擱了。」陳六道。

「不是說遼人都已經撤過徐河了?!」韓鍾質問。

陳六回道,「也可能還有小股遼兵流竄。方才已經派人回去,二郎暫且再等等。」

之前他就想派出一隊人馬回頭去查看一下,當真是被遼軍攻擊就直接救人,但考慮到韓鍾在這里,石橋雙堡的兵員已經不能再減。

而且如果運貨列車被襲擊的話,肯定會放出求救的信號,也會有人跑來求救,很快後面還有人護著,就只派了兩個斥候先去看看情況。

韓鍾耐下性子,「好吧,再等等……跟張吉說,讓他和他的人先收拾好,若是有什么消息就立刻出發。」

下過令,韓鍾又不耐煩在堡中等候,徑自走出門,「我們先去下石橋堡看一看。」

兩座石橋堡與大橋為一體建築,從側門出了上石橋堡,直接就上了徐河大橋。

大橋的行人通道並不寬敞,軌道兩側的通道,都只能容納一輛普通馬車通過。通道與軌道之間,各有一排一人高的木柵欄作為隔斷。

木頭的柵欄,比起兩側的橋欄,要不起眼許多。徐河大橋的橋欄由白石砌成,一座座橋欄柱子上,雕著一頭頭姿態各異的獅子。兩側橋欄石柱加起來共計八百二十四,也就是有八百二十四只獅子,接近一千了。故而自修成的那一天起,千獅橋的名號便不脛而走,已成保州的一處名勝之地。

徐河大橋的橋面距離下方河水有四五層樓,腳下的河水在河道中安靜的流淌著。

半個月前,西面山中大雨,徐河河水幾乎漫出了堤壩,留下的印跡現在還能在橋墩上看見。可惜洪水發得早了,沒趕上遼人南侵,否則給遼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洪峰中淌水過河。

「要是有一隊蒸汽炮艦就好了。」韓鍾憑欄下望,看著河水,「沿河行動,根本就不用操心遼人能過河。」

「那是。」岑三附和道,「蒸汽船不用帆不用纖,跑得比車快,如果真的有,遼狗連門都不敢出了。」

韓鍾抬頭,嘆息道,「可惜京兆船場那邊也才開始試造,至少得等兩三年後才能用上。」

「明州船場不是說也在造嗎?」岑三問道。

韓鍾很喜歡給人指點迷津的感覺,「明州那邊都是大家伙,要在海里走的,看不上內河的小艇。」

軍器監旗下的四座沿海船場,明州、杭州、泉州、密州,全都是在制造大型戰列艦,蒸汽炮艇這種玩具大小的東西,根本看不上眼,都是丟給七座內河船場來開發。

想到大號的戰列艦巡洋艦,韓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沒有人考察過河北水文,這里的河道能走多大的戰艦?。」

陳六道,「朝廷要在河北修路修橋,都是要考察過沿途河道才會決定路線的。小人曾經跟著相公去看過一回,程大夫巷的架閣里,各地地理水文,資料堆積如山。」

鐵路總局的正衙在都堂旁邊,但由於轄下權柄繁復如都堂,下屬的不同部門有二十多,京師中就不得不多設了好幾處衙門,安置各房。其中負責前期勘探、路線設計、修造規劃的鐵路設計院,就安在城北的程大夫巷中。

「不過總局派人考察河道水文,重點都不是航運。」陳六繼續說道,「具體能走多大的船,恐怕鐵路總局里面是查不到。」

「這件事之後要好好議一議,多一種手段,河北的防衛也會多上一重。」韓鍾有點興奮起來,「就是日後不用炮艦,蒸汽船做水運,對鐵路運輸也能起一個拾遺補缺的作用。」

「二郎真是思慮長遠,的確是如此。」陳六說著,岑三也在旁誇著韓鍾的眼界。

其實兩人哪里不清楚,這種事根本就不必韓鍾來說,內河七大船場都在設計蒸汽船,難道只是為了造軍艦?

河北水道密布,從立國時起,歷代朝堂都在致力於在河北修造運河,溝通南北水道。從太宗時起,就已經能做到通過不同水道的周轉,自大名府一路坐船抵達安肅軍。

即使有了運力更強,速度更快,路線也更直接的京保鐵路,河北水運也沒有被放棄,河北各地淤田灌溉都需要暢通的水道,而且這也是很寶貴的運輸渠道,是鐵路運輸的最佳補充。

但在河北的水系中做航運,從南往北,從北往南,借助運河穿梭在一條條不同的河道中,時而順流,時而逆流,對水路稍稍生疏一點的水手,就能把船只帶進岔路去,而更重要的,在平緩安靜的水域中使用的竹撐和船槳,在河流中派不上太多用場,還是必須要有纖夫,否則遇上逆流便寸步難行了。

若換成是蒸汽船,纖夫就不需要了,只要有一個引路的,沿途再有幾個加煤的港口,河北各州將會是暢通無阻。

「不過有一點,河北各州縣的大戶,都投入了太多家業在鐵路上,朝廷也喜歡鐵路,收錢方便,要是有人要在河北辦航運,可就是捅了螞蜂窩。還不知道會怎么死。」

韓鍾在京師長大,父親又是宰相,每日耳濡目染,有著天然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有時候會犯些迷糊,在政治利益上卻十分敏銳。

陳六和岑三都暗自點頭,要是韓鍾一直都表現得跟方才一樣糊塗,他們還不如找機會返鄉養老。

「二郎!六叔,三叔。」

一個人一邊叫著,一邊跑上大橋,急匆匆的往韓鍾這邊跑來。

陳六看過去,卻是方才派出去的斥候,年紀輕輕的,是韓家家生子,跟著韓鍾一起來河北。

岑三上前急急的問他,「小猴子,出了什么事,列車到哪兒了?」

「沒出大事,就是翻車了。」小猴子喘著氣,把他知道的都說了一遍。

其實還是軌道出了問題,是遼人暗地里做了手腳。昨天修路時沒有發現,列車來回兩趟都沒事,但今天又走過一遍,一側軌道松脫,兩節車皮都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