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微雨(18)(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743 字 2020-08-30

申明抱著孩子,跟他一起進入西門瓮城的百十個同伴,在城牆的陰影下坐了一排。零點看書

他們看著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進來,看見瓮城內的軍官神色肅穆的送走率軍出戰的秦將軍,又帶著歡快和崇敬將他迎了進來。

「贏了?」申明聽見旁邊的瘦弱漢子用不可思議的腔調說著。

「打得遼狗屁滾尿流!」走在旁邊的士兵大聲宣揚。

瘦弱漢子一下跳起,揚起手興奮的歡呼。周圍的人們歷經磨難,沒有太多精力,雖是跟著歡慶起來,卻是有氣無力。

申明遲鈍得沒有什么動靜,官軍贏了一回,是該高興的,可申明發覺自己完全無法融入到周圍歡樂的氣氛中。家里人都死光了,想開心,嘴角都扯不開。

懷里的娃娃被聲音驚得哭了起來,不知幾日沒有進奶。水,哭聲細啞得跟貓崽兒差不多。

申明慌里慌張的哄著,手忙腳亂。過去他都沒有好好抱過自己的兒女,現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強忍著抹淚的沖動,申明輕輕搖晃著襁褓。

哭聲還是沒停,申明都不知道怎么辦了。旁邊遞過來一個裝滿水的葫蘆,是身旁不遠的一名年輕士兵。

年輕士兵的臉上滿是善意的笑容,手里的葫蘆又遞上來一點,說,「給娃兒喝點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軍官拍掉,白眼相對,「你家的娃兒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還沒娃兒。」

「哥哥,興哥他還是童子雞,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吶,肯定不懂啊。」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年長點道士兵比了一個猥瑣的手勢,歡快的喊著。

一陣哄笑聲,年輕士兵漲紅了臉,罵道,「你娘道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年長士兵沒生氣,「急啥,過兩日哥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滾一邊吵去。」軍官揮手把兩個士兵趕走,他三十上下,有幾分老成,和聲細氣的對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進寨里了,就給你找點熱湯水。」

申明點頭,想說點感謝的話,卻沒說出來。

說了幾句話,見申明木愣愣的沒多少反應,軍官就不對他說了,起身來叫過一個士兵,「怎么還沒消息,去催一催,這邊還有娃兒呢。」

「是啊,是啊,還有娃兒呢。」瘦弱漢子熱心的幫申明說這話,「娃兒餓得時間長了,看著也弱,說不准還得了病。俺們不進去就罷了,娃兒要早些進去找醫官。」

申明周圍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幾句。

士兵奉命進城去,轉頭就從內門跑出來,後面跟著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的身上,申明發現身邊的瘦弱漢子屁股就抬了抬,身子向前傾去,兩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後面的那個士兵。

兩名士兵小跑著來到軍官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軍官連連點頭。

是能進城了嗎?

人群中隱隱起了點騷動,申明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這時聽見旁邊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下面攥起拳頭,正面看不出來,可從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漢子的緊張都從身體里快要溢出來了。

軍官接過小旗,隨手插在腰間皮帶上,回頭面向所有百姓,「都監已經下令,現在你們可以進城去了。」

瓮城里面的百姓還坐著的都跳了起來,申明扶著牆,也慢慢的站起。

「不過……」軍官站得筆直,雙手背在身後,不知做了什么,周圍的士兵都握緊了手中的火槍,緊綳的姿勢充滿了戒備。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百姓們剛剛出現在臉上的笑容消退了,方才還和藹可親的軍漢一轉就變成了要人命的架勢,在遼人手中飽受折磨的人們識趣的閉上了嘴。

他們安靜的聽軍官說,「不過都監有令,為防遼人細作潛越,四處瓮城中百姓,婦孺及七十歲以上可以先行入城,其余人等須檢問明白方可入內。」

幾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氣。瓮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女子,剩下的男性老的老少的少,年紀能被列入丁壯的,只有十幾個,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驅用的模樣。本來就是遼人看不上眼才丟出來的。全是千真萬確的宋人,又是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就算被檢問也沒什么好怕的,現在還有什么可以失去?

「俺們都是正經大宋人,怎么會給遼狗做奸細!」瘦弱漢子不痛快的爆了一句。

「快點查吧。」另一個在搜檢行列的男子則催促道。

「閉嘴。」軍官冷臉呵斥一句,「沒有問話不得開口。若有人妄論是非,煽動人心,視同遼人奸細!」

後開口的男子縮起了脖子,嘴都不敢張了。而瘦弱漢子,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申明看了看他,覺得他的身子過於僵硬了一點。

軍官指揮著所有人,「是女人就先進城去,小娃兒也先進去。剩下的都盤問清楚,歲數不好定,看著不像就不是,有一點嫌疑的都給我扣下來。」

「排隊,排隊。」

「都排隊。」

「這里是男人排隊,女人就往內門走,別耽擱。」

「還有這小娃兒,有相熟的就順便就帶進去,里面好歹有口熱水涼湯,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女的?」

「喂,你哪里像婆娘了?分明就是個漢子。」

「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樣廢話多了。別羅嗦,你以為都監那樣的精細人會想不到,門里面早安排了婦人搜查身子。你們都聽清楚了!要是進城後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當奸細砍了,可不會像現在,只綁了待審。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後被砍了腦袋,去閻王爺那里別怪我沒說。」

場面上看著有些亂,實則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條有理起來。

還抓住了一個裝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稱是為了逃命才改裝,但沒人理會他的辯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馬攢蹄的捆了丟到一邊。

女人和年齡特征明顯的幼。童都進了內門去。內門只開了一條小縫,僅容一人通過,到底另一面有沒有崗哨,搜檢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這一邊,檢問得就嚴格得多。

每一個人都被要求脫下衣袍,確認身體狀況,胳膊上但凡有一點肌肉,兩腿有那么丁點羅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細盤問:是否習過武?是否騎過馬?是否打過獵?是否上過陣?是否是遼人的細作?年甲幾何?家在何方?家眷幾人?作何營生?何時遭劫?又是怎么被遼人抓住?為什么沒被拉去做苦力?有沒有相熟的親友可以做保?一連串的問題砸得人暈頭轉向。

即使經過了身體檢查,之後一樣要被詢問年齡籍貫,有無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門寨中可以作保的親友鄰里。

只有十幾個人,因為從內到外的確一副老相,被放了進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說對了番細節,被拉到旁邊等待確認,其他人都是被反復盤問。

不僅僅是被檢查的百姓對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檢查盤問他們的士兵也因為要提防潛藏的遼人奸細,還有頭頂上的烈日,而變得煩躁起來。稍微有點抵觸的態度,就會被他們叫來拿著繩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的連著抓了三人,隊列中的所有人都學會老實聽話。但煩躁的根源還在,使得氣氛越發的緊張起來。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實實的排在隊列中。

輪到他的時候,他順從的走上前,把懷里的娃兒交給旁邊的士兵,然後主動脫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優裕,雖沒有習武,但常年的豐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膚跟他現在的面相有著很大的差別。

在旁打下手的一個年幼士兵,帶著幾許驚訝的問申明,「阿公,你今年貴庚?」

十四五歲的娃娃兵滿是稚氣,說起話來則帶著斯文。讀過兩年書,在十幾歲的娃兒中,現在是越來越多了。

申明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帶了一陣小小驚聲。

「真的是三十七?」負責這個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問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點頭,有些發懵。

家破人亡後的這段時間,他一直顛沛流離。沒有鏡子,也沒有洗臉,他只知道包括遼人都看他老,隱隱約約有一些感覺,並不知道自己全白了頭發。

軍官聽到動靜,大步走了過來。他一直都在稍遠處壓陣,身邊十幾名士兵,全副武裝,隨時可以出動鎮壓任何騷亂,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很大威懾力了。

走到申明身邊,問清楚了情況,軍官打量了申明兩眼,搖搖頭,「三十七,是不像。」他跟著又問負責這一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歲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