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梳理(上)(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059 字 2020-08-30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別。」包永年連忙道,「只是猜測。」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著草木深處的白牆黑瓦,「其實學什么都是那么一回事。有舊學的新黨,也有新學的舊黨,更有轉氣學的新黨舊黨,多得很,為官治事也不見得有差別。」

包永年點頭,「說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復振,說了句「先走了。」很爽快的離開往圖書館去了。

別過半道上遇到的同學,包永年繼續往前,走到路口時想了一下,沒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這條道路開頭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夾道,綠樹蔭蔭。

往深里走,沒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舊,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獨立的院落。這里的各個院落幾乎都是監中師長所居,包括前面十幾座公寓小樓在內,都是分配給國子監里的學官、教師和胥吏們居住。但也有拿出來出租的,能租得起獨立院落的,只有高官顯貴家的子弟。

走到一處院門前,包永年停下腳步,抓起門環正准備敲門,就聽到院中一聲怒斥,「文煌仕,你還知道上學?!」

包永年腳步一頓,不打算進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個時辰繞了一圈,再回來時,聽院中沒了聲音,這才推門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張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見他,包永年故作驚訝,「子修。你都回來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連起身相迎的動作也沒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氣無力,萎靡頹喪,「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過來,「出了何事?」

文煌仕長嘆一聲,「要是方才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針,坐了下來,「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剛走。」

「安國五叔來過了?!」包永年驚訝,上下一看,「怎么,被教訓了一通?」

「嗯。就剛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當給包永年倒來一盞涼湯,包永年端起杯子,邊喝邊問,「你是被他抓回來的?」

文煌仕頭枕著手臂上,爛泥一般的毫無形象,「他來找我,不見人,然後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門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動,對包永年強調的內容很是不滿,拍著桌子自暴自棄的叫了起來,「是啊,沒資格進都堂里面,只能在門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囂了兩句,看見他的眼神,聲音在喉嚨里打了個滾,不說話了,沒精打采的趴了下來。

包永年放下杯盞,「今天的報紙你也看到了,據說是京師內外七十四家報社同時刊文,你有什么想法?」

文煌仕臉側著,稍微抬起了一點,露出純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罷了。」包永年將臉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來,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順勢坐下,「說吧,你是怎么想的。」

文煌仕悶悶的坐著,緊緊抿著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靜的喝著涼湯等著。

院外梧桐樹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聽見文煌仕的聲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誨,當習聖學、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後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門。可如今縱然曾祖父舊德尚能蔭庇家族,可諸祖、父無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亂說,不過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肅的長孫,其叔包綬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過來教訓他的五叔祖還是包拯的外甥,包文兩家素相親近,累世姻親。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沒什么好隱瞞的。

「所以你就跟那幫人混在一處了?」包永年冷聲道。

「那該怎么辦?!」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陽城中,富家出盡風頭。王氏也不遑多讓。就連程家,區區一寒薄門第,竟然也出了一個三十歲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壽誕,巴巴的派我八叔祖送了請帖去,卻連區區一名賤役商賈都能推說無暇造訪,不是韓岡主使,他馮從義能有那么大的膽子?」

說到恨處,他狠狠的一腳踹倒了石凳,剛剛從房里跑出來的伴當,被他的眼神嚇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從來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時尚是敬姓,之後為避翼祖諱才改為文姓。連姓氏都能改,還有什么立場會堅持到底?

文彥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歲的人了,能不為子孫考慮嗎?

但章惇和韓岡根本就不理會文家,反而對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幾個兒子最差也是宮觀副使了,孫子輩出了個富直方,現如今在兩浙明州做知州。洛陽的幾條支線鐵路,富家總能占到最大份額。韓岡的嫡子甚至與富弼孫女還有婚約在,朝堂中有韓岡作保,富家在洛陽風頭一時無兩。

任誰都知道,章韓如此做法,是明擺著將文家吊起來打,給世人做個榜樣。

文彥博離開朝堂有二十年了,門人散盡,走狗也不剩幾只,如今只剩下一個太師的名號。文家內部也明白,章惇、韓岡並不想直接對文彥博下手,畢竟已經無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個人畜無害的笑話,到現在還在傳——甚至於該有的禮遇一點也不曾短少過,可文彥博故去之後呢?莫說議政了,連一個親民官都沒有,文家的門第如何維持?文彥博八子三十九孫,曾孫也有二十多了,看著熱熱鬧鬧,可轉眼就會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我文氏已經被逼到了絕境,」文煌仕呼哧呼哧的喘著氣,「要么等曾祖父登仙後,都堂將文氏趕盡殺絕,要么就是死中求活。」他臉湊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滿是猙獰的血絲,「延之你說,我該怎么做?」

「不。」包永年冷靜的說道,「明明還有活路,卻還要往死路去。你們根本不需要死中求活,只是你們不願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