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暗潮(一)(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406 字 2020-08-30

趙煦一言不發,坐看著童貫跪伏於地,恭請聖安。

童貫早就習慣了皇帝的態度。宮中得勢的大貂璫來見皇帝,沒有一次能得到皇帝開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後都沒一句平身,到最後只能自己爬起來。區別在於,王中正是行禮過後就自己站起來,其他權宦——包括童貫——則是跪著將事情都稟報過後,再拜告退,向後膝行數步才敢起身離開。

說到底,這件事就是當初趙煦賭氣,要讓王中正這位勛臣難堪,王中正一氣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趙煦把氣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貫一套禮儀早做得熟極而流,問安之後,跪著低頭道,「官家容稟,六月時京師暴雨,福寧殿頂屋瓦多有毀損,當時雨水深重,無法妥善修復,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蓋。至七月又暑氣過甚,不宜動工。如今已入秋,近日來雨水不豐,正是修繕之時。入內內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資材,欲以盡快修繕寢殿。故奉太後之命,請官家近幾日暫幸駕睿思殿,待寢殿整修完畢,再行返駕福寧。」

趙煦默不作聲,童貫也沒有等著皇帝的回復。童貫過來,只是在盡告知的義務,也就是維修福寧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里面的趙煦,宮中的其他事,都會盡可能的繞開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貫跪著在心中默默數過一百,他就一彎腰,再拜告辭。在皇帝的沉默中,挪著膝蓋向後蹭了幾步,最後再一拜起身,倒退著出了東小殿。

童貫走回到福寧殿正門口,卻見方才離開的高麗小黃門還拿著畫守在門外,看見童貫出來,忙上去獻寶。

小黃門的知情識趣,讓童貫心中暗暗點頭,說到底,入宮的異族中,還是數高麗人要聰明一點,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許多,而南洋土著,則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么也調教不好。

童貫接過畫,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又從左到右看了一回,對著光,照著影,翻來覆去也沒看出來有什么暗記,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畫。

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童貫放棄了,他將畫紙交還給小黃門,「快點拿去裝裱,莫要讓官家等急了。

小黃門行了禮,急匆匆的就走了,他當然不是為了裝裱而著急,而是為了皇帝裝錢的褡褳。

畫畫,這不是皇帝打發時間的愛好,而是為了掙錢。

說出去沒人會信,但的確就是為了掙錢。

趙煦關注著店外的東京,,安靜的輕舒一口氣,

皇宮中,即使最卑微的灑掃宮女和內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沒有。

御廚房中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產,即使是在冬日,也能准備上最新鮮的蔬菜。從內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制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將作監下各工坊的精心制作,即使是一盤一盞,拿到外面去都是價值千金。福寧宮中,近年經過一番改造,冬暖夏涼,更加適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頂級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這些好處,自然是因為錢——僅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開支就在百萬貫之多。而這本賬,每年冬日都會准時在邸報上出現。

就像都堂會將國計收支帳按不同部門和項目分類公開,宮中的開支也會公開出來。不過也只有皇帝的花銷會原原本本的出現在公開的賬目上。

在邸報公開的開銷上,太後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僅比太妃多上一兩萬貫。

宮外的輿論都是太後克己奉簡,寬厚仁愛。

但實際上,皇帝和太妃沒有任何私房,也沒有任何額外收入,過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內庫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開支都是出自國庫,一分一厘都被控制著。

而太後,造幣局出來的鑄幣稅直通新修的永壽宮私庫,隨時隨地都能拿出幾百個如意金寶來賞賜——一兩一枚的金錢,成色七五金二零銀五分銅,標著十貫的面值,實際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貫之多。

皇帝手邊,一文錢都找不到。身邊的每一樣器物,都是登記造冊,即使皇帝拿著賞賜身邊人,也只會讓此人帶著皇帝的賞賜去萬里之外度過余生。

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手邊連一點活錢都沒有,趙煦空仗著一個皇帝的名頭,做什么都要受阻。

皇後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過來時,依禮儀並不需要置辦貴重的嫁妝,但王家還是照常例給了不少。如果皇後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趙煦還是能夠拿出一些賞賜來收買人心。但自從皇後與皇帝鬧翻之後,常住後苑長春殿,一個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會出嫁妝幫襯丈夫一下。

到了最後,趙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畫與人,作為賞賜。

這些年來,皇帝被幽禁深宮,在字畫金石上頗下功夫,水准已經近於世間一流。

都堂對皇帝拿自己勞動成果賜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寶為記,署了天子的名諱,干脆就放開來讓得賞的宮人拿出去販賣。

當皇帝發現都堂只嚴禁皇帝的名號牽涉商賈之事,精神大振,不僅拿著字畫賞人,甚至設法讓身邊的宮人幫他出宮販賣字畫。有一段時間,他一天都要寫畫出十幾二十副字畫來。

可惜賺錢的日子也只有一兩個月,打著趙煦私家鈐記的字畫市面上一時間出現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這是皇帝的作品,各處書畫店鋪的收購價格陡然間降到了一副只有一兩貫的水平。

即便拿著這些字畫出去販賣的內侍暗地里聲稱是出自天子之手,但這種說法實在是無法取信於人。

此外,自古以來,所有的書畫名家,不與士人唱和往來,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趙煦出不了門半步,如何能混進樊樓夜客中?到頭來,趙煦就只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沒了自己的才華。

當童貫回到宣德門後,福寧宮的小黃門業已拿著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幾家字畫店中隨意挑了一家,走了進去。

掌櫃的認識小黃門,一看見是他,就笑臉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換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黃門點頭,將畫小心的在黑漆的櫃桌上鋪開來。

掌櫃眼中精光閃爍,看看畫,又看看小黃門,心中正在盤算這什么。

小黃門操著有些別扭的官話催促著,「能給多少到底,俺著急,要回去。」

「要裱起來也要花錢的!」掌櫃敷衍著小黃門。談判時,最先著急的一方必然是輸家,他可不急。

但那邊小黃門也僅僅是多說一說,並不是很急的樣子。

掌櫃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翻,開出來一個還算合理的價碼。

小黃門沒有討價還價,一口應了,轉頭就拿著賣畫的錢回去復命。而就在他身後,掌櫃臉上油滑的表情徹底褪去了,變得專注而用心,他仔細的看了一遍畫面,微不可察點了點頭。

叫了一名小二代為看管前台,他腳步匆匆的轉回了內室,這一幅畫,他要好好處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