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暗潮(二)(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602 字 2020-08-30

「我辛苦了這么些年,把皇帝掛在牆上做壁掛,若做事還是束手束腳,也對不起這么多年來的辛苦。」他呵呵冷笑,「只要不犯國法人情,我什么事不敢坐,又做不得?」

王中正沒想到韓岡竟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放縱。驚訝的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想了一下,說道:「慎獨二字,還是相公教我的。」

「可不敢當,希烈公你讀書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韓岡大笑著,卻對王中正的勸諫恍若未聞,也沒指出慎獨二字用得不是地方。

不過笑聲乍起即收,他斜睨著王中正,有著幾許諷刺:「希烈,你這幾個月,可真是清減了不少。」

王中正咳嗽了兩聲,臉色沒變,只是胖乎乎的圓臉卻沒有一寸地方能與清減二字匹配,王中正年已老,皺紋頗多,又無須發遮掩,比起實際年紀更老了幾歲,久在室內,臉色並不紅潤,可就是有一張略胖的臉,並不像一位垂垂代死的病患。

看著王中正的反應,韓岡輕輕一嘆,懇切地問,「希烈,你就這么想把差事交了?」

王中正臉色終於變了。

裝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機告老還鄉,本來以為上面會順水推舟,即使明知裝病也會心照不宣,但韓岡一來,卻破壞了默契,把事情給戳破了。

病再也裝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渾濁的雙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鋒銳來。

「慶歷宿衛宮變時,中正年僅十八,攜弓捉獲賊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後二十年,積功升官,管勾御葯,就任都知,本以為這輩子就會像師傅一樣,死後得當值學士手書百十字追贈,由此了結一生。沒想到四十余歲時,幸遇玉昆,迭逢際遇,竟有如今的兩節度。」他深深的回憶著,沉浸在舊日的喜怒哀樂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這十年來,卻是高處不勝寒。每走一步,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復,斷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習慣,楊復恭門生天子,幾曾有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韓岡渾不在意,「自李輔國後,權宦無懼天子,之後幾代神策中尉又操廢立之事,經歷得多了,世人也就習以為常。」

韓岡悖逆到了極點的話語,只讓王中正搖了搖頭。他是有些驚訝,但韓岡今天過來,更放縱的話也說了,至於對皇帝的態度,之前十年,韓岡做過許多次,也說過許多次,並不值得驚懼。

「相公的確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經歷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韓岡半開玩笑,半是認真。

王中正沉默著,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過,有些不中聽。」

韓岡笑容斂起,「你說。」

「相公秉政,毫不戀權,集議政,開議會,甚至坦然而退,公心著實讓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么?」韓岡追問。

「只是少了私心,讓人覺得詐偽。」王中正冷靜的說,上位者,尤其是如韓岡這等心智沉穩,閱歷豐富的權勢者,對冒犯的話一般都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們更看重的是忠誠。王中正很清楚的了解這一點,「而相公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績,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識,當為天下用,何至於四十歲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開始的時候,對韓岡共議政、開議會的舉措,只認為是權宜之舉,等到穩定下來,就會暴露真實面目。

只是韓岡的偽裝,直到現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讓王中正覺得,韓岡是當真無心戀棧,對權勢毫不在意。

這到底是為什么?

是所謂的大忠似奸,大誠似偽,還是要等到章惇老邁,沒有阻礙的時候?但四十出頭的韓岡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經等不了了。

韓岡昔年尚在關西為卑官時,就與王中正相識。從那時起,王中正就把寶押在韓岡身上。隨著韓岡地位漸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賭本也就越多。隨著韓岡入主兩府,王中正過去投入的本金,轉化為數倍數十倍的利潤返了回來,成了開國以來官位最高的內侍。

在這過程中,王中正甚至還有了擁立之功,擎天保駕之德,之後更是因為徹底投效太後和韓岡,成了皇宮的掌控者。兩個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黨。作為韓岡的黨羽,王中正想過很多,也考慮過許久,最後決定在關鍵時候要走出關鍵的一步,但韓岡始終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中正在這里問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為?」

韓岡默然不語,只看著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說出什么話來。

王中正也沒有等韓岡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願舍了這幅殘軀,以報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韓岡,繼續道,「中正雖不讀書,也知上古之時並無宦寺。只是後來多有王侯搜羅妙齡女子千百以充下陳,渾不念天下間千百男子無偶,卻唯恐有人穢亂宮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罷廢,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來,內侍之制雖一時難廢,但終究還是該廢。所以只為相公之願,中正也當走。」

王中正自言不讀書,遣詞用字卻並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學,文武雙全者極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實遠遠不如宮中的內侍官的平均水准。現在的一番話,卻說到了韓岡的心里。

「今日之制,雖為我所草創,但我從來沒想過能夠平平穩穩的傳承下去。」韓岡自嘲的一笑,「始皇帝想著為秦創萬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萬代的傳承下去,誰成想卻二世而亡。」

「那是祖龍……」

王中正想說話,韓岡卻抬起了手,打斷了他。

韓岡搖頭,「願景和現實總是隔了一條長江,不,是隔了東海。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也沒有去奢望過。」

「文彥博說,天子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韓岡向後用力靠過去,檀香木的交椅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呻吟,「對此不滿意的人很多,心懷舊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卻想砸我的鍋,嘗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處,卻還想著請回皇帝自己能撈得更多。這些我都知道。」

韓岡如此說,王中正心中坦盪,因為他沒做過,而韓岡說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現在心中凸顯出來的是興奮,是多年的期待終於如願的興奮,心跳漸漸加速,他期待著韓岡說出那句話,或者給出一個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夠了。

「等明年大議會召開過後,我就准備回關西了。」

「呃,啥?」韓岡的話,讓事情急轉直下,也讓王中正發起了愣,「可是遼國……」

韓岡搖頭,「不足為慮。」

「可是……」王中正極輕聲的念出兩個字,「遼國……」

韓岡堅定的搖頭,「不足為慮。」

重復的問題,重復的回答,意義卻決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准備回關西!?」

韓岡又是避開了問題,笑道,「若希烈想要養老,佳處唯有關西。鞏州山清水秀,靈州天高地曠,終南可求仙訪道,華山能尋幽探勝,他處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這是自賣自誇啊。」

「自家的地,當然要多誇一誇,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來越亮,最後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里還有半點病懨懨的樣子,他向韓岡一揖到底,「多謝相公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