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變遷(十)(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875 字 2020-08-30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臨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彎彎一魚鉤。

數以千百計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閃亮了起來。

熒惑與大火遙遙相對,天狼在北面隱隱浮現,似乎在昭示著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燦爛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終夜點亮的路燈,薄如蟬翼的霧霾也始終籠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現在張璪的心思,如同被霧霾所遮蓋,讓韓岡一時間沒辦法看得透徹。

事有反常必為妖,張璪的為人韓岡哪里不知?絕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也許當年有,但現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堅定的戰士也會軟了筋骨,何況身段一貫柔軟的張邃明?

可是張璪的反應卻背離了韓岡的預期。

韓岡相信在他出言邀請時,張璪當已明了隱藏在邀請背後的真實用意,也因為答應這一邀請,可視同於做出了抉擇——至少有了相應的心理准備。

但主動親附,可就跟賣身投靠沒兩樣了。韓岡只見過底層官員,有如此的簡單明了的投效做法,而議政以上的重臣,則就是要左纏右繞,拐著彎子對利益的分配問題喋喋不休。

這就像自家工廠招工,因為工廠名聲和薪酬優厚,故而四方之民趨之若鶩。但想要拉攏有能力有抱負的人才,那就必須是真金白銀。

韓岡對此並無介懷,人之為己本就是理所當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還沒提條件就倒貼著上來,倒真是要讓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張璪。

是以退為進?這個手法還真不常見。

……………………

張璪在韓岡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飾得很好的驚訝。

為什么要驚訝?是因為自己的主動示好嗎?

張璪心中騰起一股因羞惱而來的怒意。

有許多人,從來沒有求過人,第一次向人請托時,總少不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從何開口的惱羞成怒。

張璪便是如此。位高權重的他,多年來只有人求他,何曾有過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個精光,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若有選擇,他何須主動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勢使然,張璪還是想回去做一個釣魚台上冷眼觀戰的看客,穩坐磻溪岸,看章、韓分出勝負。

但張璪不得不考慮章韓二人的性格問題。

不論是韓岡還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無余子,區別在於有人裝得像謙謙君子,有的人則完全不遮掩。同樣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違逆。

『韓相為人,外寬而內忌。對卑下之人示之以溫厚——以其無礙也,對同儕,則絕不容情,小不如其意處,必除之而後快。昔年蔡京一封尋常彈劾,便被他逼迫得無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圍攻蔡府,足可見其人忌刻之處。近日也有呂樞副,為其逼迫,不得不將開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韓相邀請兄長,兄長若有推搪,以其為人,當會視兄長為眼中釘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後快。』

當韓岡邀請張璪同觀演習,張璪最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說。

比起族弟,張璪當然更清楚韓岡的為人,所以當韓岡出言邀請的時候,當面面對韓岡,他腦海中甚至沒有閃過推搪的念頭。

但轉過頭來,張璪自然不免開始擔心章惇的反應。畢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韓岡更好一點。

說實話,如此性格鋒銳的兩位宰相,竟然能夠在朝堂上安穩的合作上十余年,而沒有互相攻訐,斗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於奇跡的一件事。而現在這個奇跡就要消失了。

張璪之所以能夠在西府一坐十載,與其說是靠了當年的定策之勛,還不如說韓岡和章惇需要一個可以信賴、又不爭權、同時沒有傾向性的樞密使來作為緩沖。

張璪一直都保持著孤臣的形象——過去,這種形象是做給皇帝看的,如今則是給兩位宰相看——只是現在的局勢,讓他無法再維持這個形象了。

韓岡轉年就要離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仿佛一體的兩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將卸任的時候,終於隱見裂痕。朝堂中的平衡無法保持,兩人合作的信任基礎也就無從維系。

當章韓兩人,原本預留的緩沖,就必須開始選擇站位了。兩國交兵的時候,誰也不會願意留下有威脅的第三方在旁邊觀戰的。

張璪的立足之地開始開裂、崩塌,如果不盡早采取對策,那么以其樞密之尊,也難以保住自己的權勢。

擺在張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兩條,要么就急流勇退,要么就投效兩位宰相中的一位。

張璪是絕不甘心就此下台一鞠躬,他做夢都想再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么久,能再干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誰就成了一個必須盡快抉擇的問題了。

『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韓相脾性,必然會踐諾離任,而章相或將有十年時間獨掌朝綱。十年間,韓相遠離朝堂,只能通過黨羽遙遙操縱,其勢大衰,必渴求兄長襄助。』

『兄長為樞密使,投韓相,則韓相便能與章相分庭抗禮;投章相,則章相將能一手遮天。可當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豈有兄長的立足之地?而韓相欲與章相分庭抗禮,則必須借重兄長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緩,宜先不宜後。既然兄長已做決斷,不如更進一步,主動親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