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新議(22)(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297 字 2020-08-30

「一切如前所議!」范純粹一拍桌案。

巨大的聲響,引來了諸多視線,可范純粹毫不在意。

在這里的幾個人,一直都在明晃晃的張揚著自己趙氏忠臣的身份,自始至終都在給都堂諸權奸添堵,只擔心忠臣失青史,烈士掩姓名,哪里會怕章、韓黨羽的察覺?

大好頭顱,有本事就過來砍!

「天下報業,不惟京師。」范純粹道,「而所謂自律協會,卻必是京報掌權,大報掌權。比起衙門,天下報社,恐怕更怕自家操於同行之手。」

「德孺公此言在理。」王交一拍手,「衙門最多只會坑點錢,同行恨不得坑死你。」

江公望也道:「牛犢子第一回脖子上套繩圈,不論繩頭抓在誰的手上,肯定還是要晃腦袋的。」

「我去傳話。」

「我也去。」

陸表民性急的趕去聯絡其他議員。王交跟著他一起過去。

議會中的保皇一派便是以范純粹和他們幾個進士出身的議員為主,其他人基本上是昔日舊黨大佬們捧出來的傀儡,皆是聽命行事。此刻全都在座椅上,眼巴巴的望著這里。

在議會中唱唱反調,沒問題,反正肉還在鍋里,正好可以體現都堂的心胸寬大,能虛己納言。

但今天鑽議會律條上的空子,把一個議案拖上一天兩天三天。大議會的成員都是來自全國各地,一年一集會,會期不超過一個月。一樁議案拖幾天,一個月下來能通過幾樁議案?議會不廢如廢。

若是逼得章韓二賊改掉故作大方的條貫,議會可讓天下萬民喉舌暢所欲言的名聲就壞了,章惇韓岡也一樣要被人取笑。

這是掀了鍋,踹了灶,章惇和韓岡若是還能容忍,那就是笑話了。

范純粹眼神剛硬,如花崗岩一般毫無動搖,「天子權柄,操於太後之手,歸於都堂之用,於今尚無一分一毫;皇帝威信,日削月削,更所余無幾。若無忠臣披肝瀝血,這趙氏天下,遲早易為他姓。吾等欲挽趙氏之天傾,焉能畏懼權奸之淫威?為這綱常正道,純粹肝腦塗地亦不敢自珍其身,如需流血,可自純粹始!」

江公望激動起來,竟顫聲道:「公望願附驥尾。」

大會堂此刻正淹沒在會議開始前的嘈雜中。

左中右三片坐席區,都有議員來回走動、交談,利用會議開始前的短短時間,飛快的進行勾結、串聯。

李格非受到更多人的歡迎,被簇擁在坐席區的後方,幾乎看不到他的臉。

中間一點,章愷此刻正狐疑的望過來,他身邊有人朝這里指指點點。

更遠一點,韓黨那一片,也有好幾個人看過來,不過隔得遠了,看不清是誰。而最前面的田腴,剛剛與吏員說過話,只看見那吏員跑著走了,中間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但站穩了後跑得更快。

頭頂頂棚上,記者們的腳步聲清晰的傳下來,硬木靴底與柚木地板的撞擊聲,就跟毫無規則的鼓點,分外讓人煩躁。

更上一層的旁聽席,吵吵鬧鬧的聲音,被主持議會大樓工程的大匠引以為豪的傳聲結構,傳遞下來,感覺都有人快要打起來一般。

范純粹過去上朝時,大臣們捧笏而立,御史們繩糾內外,莫說言語,便是輕動一下,就有御史瞪來。朝堂一片嚴整肅然,外域藩國來朝,入殿後無不戰戰兢兢,畏懼於皇宋的不測之威。

如今大議會中亂哄哄場面,就像象棚里的一場雜劇,散場之後,一片狼藉。若是那外邦來此,如何不為人所輕?

天下之亂,就是從這里開始。

視線從外轉回,對著江公望略紅的眼,范純粹點了點頭。朝廷養士百年,忠義之士終究是不會少的。

很快,王交和陸表民繞了一圈回了。陸表民沖范純粹點點頭,「全都妥當了。」

王交壓低聲,指著前面一人,嘲笑道,「章愷派了人過來打望,怕是還沒想到我們要做什么。」

章愷派過來的議員就在前面打晃,正裝作漫不經心的瞥過來,偷窺著這里的動靜,望見范純粹等人正在看他,忙心虛的扭過頭去。

幾聲冷笑同時發出,范純粹搖了搖頭,這也算是代表一州百萬人的議員嗎?

范純粹先坐了下來,「都坐下來歇歇,一會兒,可就有得累了。」

王交也跟著坐下,笑著對其他人說,「肚子里有貨的先出清啊,一會兒上台後,可沒空讓各位去那五谷輪回之所了。」

雖然有四五十人輪班上台,可是要把一個議題拖上三天。平均到每個人身上的時間,並不算短。幾人要為表率,登台發言的時間要更長了。

無人可以打斷議員的發言,作為萬民喉舌,議員有不受干擾說話的權力。除非是口出穢言,攻擊他人,即使是胡言亂語,哪怕是瘋人囈語,只要議員還站在發言席上,主席就有義務保護他不受干擾。如果主席台上想要干擾,范純粹立刻就會提起抗議。

韓岡裝模作樣的宣示議會的權威,設計了這樣的一套制度,卻留下一點鑽空子的余地。

但要在發言席上拖時間,麻煩的不是要想方設法的東拉西扯,而是要忍飢挨餓,連口水都沒有。一旦中斷,這個議題,就沒有第二次登台發言的機會了。

幾聲輕笑後,陸表民道:「放心,早上起來就沒喝過水,就怕到時候忍不住。」

身材干瘦的江公望也道:「早間一頓沒吃。常年辟谷,習慣了忍飢挨餓。」

「民表你辟谷?」王交笑道,「巧了,我也是天天斷食。」

江公望狐疑的看著身材胖大榔槺的王交,尤其是他那個如鼓腹、充滿了油脂的肚皮,搖頭不信:「不像。」

陸表民也不信,「這事兒我可從沒聽說過。」

「你們不知我有多勤,每天斷食一次少則兩個時辰,長則五六個時辰,每日不斷……」

「滾!」江公望和陸表民齊聲笑罵。

范純粹眼里帶著笑,徐徐道,「看來是子易胸有成竹了。」

「是啊,大不了說書嘛。」王交笑道,眼中帶著狠厲,「說不定日後得靠說書過活,今天先練上一練。」

大會堂中說書,議會徹底變成笑話,只要能破壞奸相的圖謀,豁出去拼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辭。

范純粹欣慰點頭,若有忠臣如此,何愁天下傾危?

長聲汽笛響起,主席台後的小門此時打開,一名黑衣小吏從中走出,手搖響鈴,震動會場,會堂壁角的護衛們齊聲喝起。

范純粹吞下正要說出口的話,回望台上,「要開會了。」

……………………

「要開會了。」

里許外,鍾樓傳來的整點報時,與議會大樓內傳出的汽笛聲混在了一起。

大樓外的車馬場中,一人將一只銀殼懷表揣進了懷里。

他穿著打扮,就像一個趁主人不在的時候,乘機在車上休息的車夫。手中掰得忽彎忽直的馬鞭,好像也在告訴外人,他就是一名趕車人。但那只銀殼懷表,卻絕不是一名車夫能夠擁有的東西。

「能成事嗎?」車夫問道。他的對面,坐著一人。

在陰暗的馬車車廂里,他還是帶著寬邊的帽子。帽檐垂下的面紗遮住了容貌。面紗下端只露出下頜和面頰一角,但上面斑駁猙獰的燒傷痕跡卻讓人不敢直視。

戴帽人搖了搖頭,面紗也隨著來回晃動,聲音嘶啞難聽,仿佛干涸的田地,「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也就是鬧一鬧吧。沒什么用。」

車夫其實並不想聽人分析結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說說話。戴帽人唱著反調,他就擰著馬鞭,「雖說大議會不受外界干擾,但京中皆曰此時不可為,都堂也要為之斂手。」

因為煽動起來的民意,大議會已經十分狼狽了,再多事,名聲只會更差。雖說人心難測海水難量,但人合為眾,卻很容易被引導被煽動。有那么多家報社,足以讓京師士民之心站在大議會的對立面。

戴帽人笑聲如同烏鴉嘯叫,「只要五大報社還是都堂的狗,京師的民意就煽動不起來。」

「別忘了,有一句俗語,」車夫憤然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韓岡,他們執政已經十年了。」

「當真以為京中還有多少人記得韓岡發明種痘法的恩德?當真以為章惇為了維持糧價,每年賤賣千萬石南洋稻米,會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會有!人們只會記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輕罪便發配邊疆,人們只會記得韓岡,把持軍中,禁錮天子,人們只會記得福建、雍秦兩大商會每年賺走的金銀車載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著,「章韓已為民心背棄。章惇在京,一封聖旨宣言京中,就能將之鎖拿。再遣三兩死士,刺殺韓岡,關西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頓時就會分崩離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諷刺的說,「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師百姓還能吃飽飯,你們就別想煽動起百姓鬧出事來。議會再丟人,也不過是京中多了一個耍樂的瓦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