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旅話(上)(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87 字 2020-11-17

</br>『要變天了。』坐在窗邊的吳維抬頭望著天空。

半刻鍾前,還有陽光灑落,一轉眼烏雲就占去了半幅天際。車廂中的光線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要變天了。」一個銼刀般的聲音說著他心里同樣的話。

吳維聞聲回頭,坐在他身邊的乘客就沖他笑著點點頭,用著粗糙的聲音與他搭著話,「一會兒肯定要下雨了。」

喝過硫酸的吧。吳維不期然的想。這聲音真的粗得夠可以的。

這一位是在華陰站剛上車的,剛亮相就嚇到了滿車廂的人。

身量穿著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碩,卻也不出奇。唯獨臉頰上有著很大一塊鮮嫩的紅色,從左側嘴角跨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眼下,占了臉部正面一半的面積。很明顯的燙傷的痕跡。

方才坐下來時,吳維出於禮貌,沒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開視線,現在說話了,順便就多看了兩眼。

是蒸汽滾水,還是火燎?吳維揣測著。反正不會是鐵水。傷痕觸目驚心,可以想見造成這傷痕的事故有多嚴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說道。

吳維楞了一下,乘客沖他露齒一笑。應該是很和氣的相貌,卻因為那么大的一片傷痕,讓笑容顯得陰森駭人。

心事被窺破,吳維有些尷尬。

「都從小兄弟你臉上都看出來了。」乘客笑了笑,並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臉,都會這般想。其實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車間里鍋爐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聲,閥門飛了,當面被蒸汽洗了個臉,」他比了個噴的手勢,哈哈幾聲,笑容有些可怖,卻沒有纖毫心理陰影存在,「所以才傷了這么點。真的是運氣,工廠里面稍大些的事故,沒有不死人的。」

這位面容毀損嚴重的同行旅客說話有條有理,應當是讀過書,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寬闊,雙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過像文酸,當然也挺像日常不缺體力活的工匠。

不過現在武夫都讀書了,吳維本人就是武夫,一樣四書五經都慣熟。而工匠也讀書。工廠里要評技工,不多認識幾個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階的技工,需要讀的書越多,傳說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階技工。

眼前這位工匠,言辭有條有理不足為奇,他說話間的那股子豁達勁兒,可就難能可貴了,讓人平添好感。

「敢問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於岑樓的岑。小兄弟喚我岑三便是。」

「敢問岑兄是在哪家工廠高就?」吳維好奇地問。

他並沒有接觸過工廠,鎮日冒著濃煙的煙囪,機器轟隆隆作響的廠房,對他來說仿佛另一個世界。而過去見過的那些工人,卻都沒有如眼前這位一般嚴重的傷勢。

岑三頭上帶著軟帽,但露出來的鬢角是剃過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間除了僧侶,軍中剃是最多的。在野地里訓練的時候,留著頭是給虱子跳蚤做窩。吳維自己就剃了,軍帽下面是短僅寸許的頭。

而普通人的話,就數工廠里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機械的新式工廠——人員密集的廠房易於滋生疾病,對工人的個人衛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卻沒有太多空閑時間讓人打理,這種情況下,剃掉頭是最簡捷易行的辦法。每天忙著一家口食,沒人有空去理會至聖先師所說的『身體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也不會去考慮髡是刑罰的一種。

不過髡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願意留短的還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廠亂跑。」岑三很謙遜的說,「做安全監理。工廠里面,一條條規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就我這兩年親眼見到的,就有被沖壓機打碎腦殼的,有一頭栽進鐵水里的,還有被硫酸洗臉,被熱鹼水當頭澆下的,」

一樁樁離奇的死法,讓吳維聽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只被高壓蒸汽剝了半拉臉皮,真的是幸運的小事故。

「說到底還是輕忽大意,不把規章制度放在眼里。所以我這樣子是最好的。」岑三指著臉,笑著自嘲,「去工廠里面,只看我這張臉,就能給那些把規章制度不當一回事的小子的腦袋上上弦。」

這真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