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八 老傑克的建議(下)(2 / 2)

說完這句話,傑克?漢德森掉頭離去,留下在座的三人,各自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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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旅游團」的眾人分散開來,按照各自的興趣,在馬尼拉城以及周邊地區開展了一系列的參觀,聯誼,以及視察等活動。

錢天使和曹太監兩位當然是一門心思拉攏本地華裔,先後去澗內,濱南杜等華人聚居地方轉了一圈。他們在來呂宋之前其實並沒有把這里當作是大明領土,只是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思而來。但在受到了當地華僑近乎於狂熱的歡迎之後,兩個人也都頗為感動。

老錢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已經隱約覺察到了短毛同意讓此地並入大明領土的意圖——本地華人這一片拳拳赤子之心分明都是向著我大明朝的么,原來短毛是要借助大明的威望才能掌控住當地啊合著你們一方面對大明說這里是包茅獻土,新開辟出來的疆域;一方面又拿咱大明當幌子去哄騙本地人,想要兩頭討好?

若是換了個迂腐點的士人,這時候多半就跳起來指責叱問了,但錢謙益可沒那么淺薄。幾年來的宦海沉浮已經讓他知道哪些是應該爭的,而哪些則沒必要。況且短毛向來推崇的「雙贏」原則在這件事情上也正好可以用得上——所以老錢只是找了個機會,趁著跟老教授碰面的時候不經意提了提:您這化外之地民風淳朴,那么多海外遺民又都迫切想要沐浴天恩。咱們是不是打個商量,允許朝廷派幾個親民官過來?不是想要干涉你們行政,只負責一些諸如教化,進學之類的事情,也好更多宣揚我大明天威。

這個要求已經超出了雙方先前和約的內容,但老李教授是何等樣人,只笑了笑便一口答應下來,而且他很大度的表示朝廷完全可以派遣正品縣令過來。呂宋諸島地方很大,瓊海鎮需要直轄的也就一座馬尼拉城,除此之外,只要朝廷願意在此地設立治所,盡可以派人履任——不單單是文官,武官也可以,瓊海鎮甚至願意負責發放他們的官俸糧餉,一切都按海南島上規矩行事好了。

錢謙益大喜,自古以來官府最差什么?——實缺啊中原王朝的科舉制度能夠源源不斷產生官員後備軍,只要不是開國草創階段,任何時候朝廷中都會有大量候補官員在等著上任。自己為國家弄到一大塊新疆域,那是青史留名的好事,但如果再能同時為朝廷新開辟幾個當官的位子,那更是名利雙收的大好事了。

當然,呂宋這地方距離中原稍微遠了點,除一座馬尼拉城外其它地方也實在有點偏僻荒涼,不過這一切在那些等實缺等的眼睛都發綠的老候補們面前根本不成問題。而且這幾天參觀下來,發現這邊的生活相當平靜安穩,就是有些土蠻也還不算太凶惡——按短毛的說法這邊的土人都很懶,懶到連造反都懶得造,對誰統治此地也壓根兒漠不關心。管你西洋人去還是中原人來,他們都不在乎。

然而此地物產卻極其豐富,土地肥沃的讓人吃驚。錢謙益親眼到不少當地人啥都不種,啥都不管,整天躺在樹蔭下睡大覺,肚子餓了就去附近樹上摘點香蕉芒果菠蘿蜜之類充飢——這樣居然也能一直生存下去?而且生存的還不錯。

跟他一起的那位曹太監當場就哭了——曹如意老家是陝西人,要不是以前他們老劉家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也不會把個好端端兒子閹割了往宮廷里面送。回想起陝西那邊赤地千里,種什么都是顆粒無收,辛辛苦苦一整年到最後還免不了凍餓而死的凄涼與悲慘,再這邊……能不哭嗎

再想想,即使中原久治之地,如今卻又如何?——關外遼東不談了,天啟年間就丟了個精光,為此吏部放缺的簽筒里都少了好些竹簽子;陝西那邊整天鬧災鬧匪鬧趟將,被派到那里的官員往往要先把遺書寫好才敢上任;山西大同一帶靠近草原,最近幾年動不動就是邊牆被破,幾乎快成了蒙古和滿洲韃子的圍獵場;雲南福建是三天兩頭土蠻作亂;就連一向被認為京師左近的山東,前些日子不也被叛軍鬧得天翻地覆么

——相比之下,呂宋這邊簡直就是天堂啊。也就是傳說中密林深處的食人族生番有點怕人,但當地居民大都表示他們也多半只是用這種傳說嚇唬小孩子而已,並沒有人真正見過。

……錢謙益把這一切都仔仔細細寫進了他的游記中——象他這種文人墨客到哪兒肯定都要留下一筆的。文壇上除了比才氣,一個人的見聞是否廣博也是很重要一環。錢謙益閑居鄉里的時候就聽說過一樁趣聞——在距離他老家常熟不遠的另外一處小城江陰,有個叫徐弘祖的人,年齡只比他略小一些,但學問水平差得遠——連童子試都沒通過,秀才都稱不上的白身士人,居然就憑著幾篇四處游歷的日記隨筆,在文人們閑聊的時候也往往會被提上一句。

如果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他錢牧齋再怎么小心眼也不可能去跟個白丁置氣的。可偏偏前幾天乘坐瓊海號大鐵船過來的路上,與那些同路短毛閑聊的時候無意中提起此事。人家卻一聽到名字就立刻詢問那人是否有個稱號叫「霞客」?在得到肯定地回答之後,有個短毛愣頭青小伙子,記不清是叫郭逸還是叫王晨了……忽然沒頭沒腦朝他冒出來一句:

「這個人以後可比您老要出名」

這句話當時差點沒把老錢氣得厥過去——自己堂堂兩榜進士,東林魁首,雖不敢說已是一代文宗,在當今文壇卻也沒幾個人能凌駕其上了,居然說他比不上一個白丁?

盡管後來李老教授過來勸慰他說那幫小伙兒不懂事亂講話,那小伙子本人也過來道歉了,但錢謙益卻始終耿耿於懷。這么長時間接觸下來,他發現這些短毛的見聞很古怪:有些常識性的東西他們不知道,但很多極其偏門,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們卻能如數家珍——而且迄今為止,只要能得到驗證的,幾乎全都正確,很少有錯誤。

雖然那小伙子說是自己講錯了話,但當時他一聽到「江陰人」「喜愛游歷」這幾句話之後脫口而出的「徐霞客」三字名號卻是分毫不錯,說明他肯定是知道那個人的。可正是這一點才讓錢謙益分外不爽。因為他已經逐漸覺察到——短毛所知道的事情,往往都是大事件;而他們所了解的人物,也多半都是些大人物,至少也是青史留名的那種。

難道自己在歷史上的名氣當真比不上一個白丁?錢謙益絕對不願承認這一點,所以他現在也開始寫游記了。包括每天的見聞經歷,詩詞隨想,全都細細記錄下來。打算回去之後編纂成一本集子,也算生平著作之一。

他才不信,以自己的經歷之豐,見聞之廣,生平宦游所到之處亦是天南海北,就比如這一次南來呂宋,大明歷史上除了三寶太監以外還有誰比自己跑得更遠?那個還要靠兩條腿一步一步量地皮的徐某人能比自己強?

更不用說文筆才華,思想深度這些,那白丁更是拍馬都及不上。他虞山錢牧齋早在第一次遭劾回鄉時便確立了生平志向:此生不求高官利祿,只求將來青史之上能有自己的一個位置,但是這位置絕不能低

「舍我其誰」

……昏黃燈光下,錢謙益一邊低聲發狠,一邊細細在紙上書寫。他的一手文字漂亮之極,每一筆都是力透紙背,恰如他此刻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