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本座黃東來(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3076 字 2020-09-04

AK小說 www.06ak .com,最快更新桃花最新章節!

鎏京城外有座蜚聲中外的高塔,金榜塔,因為每次新中進士,都會在此塔內壁上提名。

除了新科進士的名字,會被官方篆刻在牆壁上,金榜塔還會錄寫一年內,公認詩文奪魁的那些錦綉詩詞,被選中之人,又被朝野譽為無冕進士。詩詞佳句,將由儒家書院山主在內的十數位文壇大佬,在年末匯總評點,一般最多選出十首詩詞,如果一年之內有所欠缺,寧缺毋濫,無一上榜的年份,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這些詩詞或者由本人書寫,也可以交由書法名家代寫,往往後者居多,詩字合璧於金字塔內壁上,熠熠生輝,自然更是天大的美事。

塔內牆壁極高極寬,而詩詞佳句又被撰寫得頗為小巧,故而舉頭望去,便會給人一種「南唐國祚,千秋萬載」的感覺。

夜色中,一行人六人進入金榜塔,拾階而上,塔內早已點燃燈火,亮如白晝。

登上頂樓第六層之前,半數人留在了第五樓,這三人皆是心腹扈從,互為犄角而立,人人面容肅穆,氣息綿長,如滔滔大江,顯然都是宗師級的高手。

三人皆身穿便服夜游金榜塔,兩人氣度儒雅,年齡相差一個輩分,另外一人器宇軒昂,身材偉岸,不到五十歲,渾身遮掩不住的粗糲沙場氣息。

這三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是鎏京著名的結義三兄弟,當時一位是最根正苗紅的皇親國戚,一位是進入鎏京後一舉名動天下的外地游俠,一位科舉屢次失敗的落魄寒士,因緣際會,三人意氣相投便以結拜為異姓兄弟,而且之後從不藏藏掖掖,在最初幾年里,喝花酒,斗權貴,辦酒宴,三人幾乎形影不離,二十年後,皇親國戚還是那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皇親國戚,游俠卻靠著廝殺軍功,成了權傾邊關的實權大將,南唐邊軍砥柱之一,落魄寒士則一次次鯉魚跳龍門,最終成為清貴無比的翰林院掌院學士。

只不過風水輪輪轉之後,其余飛黃騰達的兩人,對於那位與國同姓氏的大哥,態度仍是沒有絲毫改變。

三人幾乎每年都會相聚一次,這在鎏京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加上沒能世襲罔替、而是按照宗藩法例降爵為三字王的那位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沒有野心之人,鎏京朝野對於他們的聚頭,倒是從無非議,反而因為其余兩人在文武上的巨大成就,贊譽頗多。甚至傳言當今天子早年都拿這個開玩笑,說你淮安王是傻人有傻福,連朕也羨慕你的運氣。

淮安王黃正央,正是此時仰頭望向牆壁詩文的微胖老人,大腹便便,雙手搭在白玉腰帶上,借著輝煌燈光,眯眼望著最近的三首詩詞。

黃正央他這一脈,是地地道道的南唐皇室近支,自幼就粗野不喜詩文,喜好飛鷹走狗,素無大志大才。其祖父是南唐文帝之子,頗得文帝喜好,卻主動放棄皇位之爭,其父最終世襲罔替,成功獲封為一字並肩王的「瀏王」,封地廣袤,且靠近京畿,幾乎可以稱為南唐皇室的諸王之首,只是幾個兒子內斗得厲害,可憐無欲無求的黃正央被殃及,藩王轄境被分割為四塊,好在當今天子約莫是喜歡黃正央的脾性,給了最大的一塊,並且賜封為淮安王,安字,在藩王眾多名號之中,是極為尊榮特殊的一個金貴之字。

所以淮安王黃正央也是出了名的「太平郡王」。

牆壁之上。

有月色滿床兼滿地,江聲如鼓復如風。

也有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還有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這位南唐頭等郡王笑道:「吟景,思情,懷古。」

掌院學士虞萬歷微笑道:「皆佳句。」

言簡意賅。

事實上,今年登榜詩詞,虞萬歷正是點評人之一。

大將軍厲淳身材魁梧,比兩位至交好友幾乎高出大半個腦袋,「老虞,你這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好意思!」

黃正央附和打趣道:「老虞的臉皮厚,也需要你說?要不然能納個孫女歲數的女子做小妾?」

那位掌院學士搖頭嘆息道:「交友不慎,悔之晚矣。」

三人並肩走向窗戶那邊,遠望鎏京,黃正央輕聲道:「這南瞻部洲,數千年死水一潭,是時候改天換地了。大風最早起於我南唐,也算一樁盛事,不辜負我南唐數百年隱忍不發。更不枉我祖父忍辱……」

厲淳皺眉低聲道:「慎言!」

虞萬歷哈哈大笑道:「也是怪事,我和大黃兩人,一個生於帝王之家,一個居於帝王身側,都不如你一個在邊關打仗的莽夫膽小謹慎?」

厲淳冷哼一聲,沉聲道:「雖然大局已定,但切不可掉以輕心!史書上,如日中天卻功虧一簣的可憐蟲,要我給你們隨便拎出一百人嗎?」

黃正央轉身伸手點了點這位功勛卓著的武將,「膽小如鼠,你和老虞換個位置才好。」

厲淳正色道:「大哥!」

聽到這個稱呼後,淮安王黃正央訕訕笑道:「好好好,今晚咱們莫談國事,更不說天下事。」

厲淳欲言又止,有些惱火。

「但說無妨。」

虞萬歷擺擺手,收斂神色,「小淳,別看傅象剛剛吃了虧,此人不容小覷,你還是得盯緊他。」

厲淳點頭道:「傅象此人必是我此生宿敵,我絕不會有任何輕視之心。」

虞萬歷又說道:「朱雀的太師龐冰,已經有成聖的跡象了,倒是比大隋那位早了些,就是不知道龐冰是不是被形勢所迫,不得不操之過急。如果是成就儒家偽聖,自然更好。不過真正需要我們提防的朱雀儒士,有可能不是龐冰,而是……那人。畢竟瓜分朱雀一事,他出力極大,是順勢而為,龐冰一心護國,屬於逆勢而行,此消彼長啊,可憐龐冰……」

厲淳沉默不語。

這些事,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世間儒家的自家事,更是稷穗學宮的門內事。

最後,身為南唐文壇霸主之一的虞萬歷,向前方伸出手,好似手握整座鎏京城,握緊拳頭,然後緩緩遞向黃正央,攤開手掌,笑眯眯道:「大哥,此方天地,就交給你了。」

這一刻,太平郡王的黃正央,尤為氣勢磅礴,絲毫不輸虞萬歷和厲淳兩人,嗤笑道:「不過是從那個廢物手中,拿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一切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

那個說死也不賣身的青樓少女,死了。

那晚一輛馬車進入銀魚胡同巷,將隨意卷在棉被里的冰涼屍體,隨意丟棄在一座小院門口,還丟了一只錢袋,裝著三四十兩銀子。

大概意思是說少女的命,就只值這個數。

屍體最先是被巡夜更夫發現的,很快就整條巷子都給驚醒。

少女的爺爺,老人跪在屍體旁邊,顫顫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掌,撫摸著孫女的臉龐,好像她只是睡了。

少女死後,一直無人問津的貧窮小巷,一下子車馬喧沸,短短幾天內,來了大官小官,有官服鮮亮的縣衙主簿,也有趾高氣昂的衙門胥吏,更有驗屍的仵作,衙門里的人,很一心為民,說是讓老人盡管報官,大膽喊冤,一定會為他和暴斃的少女主持公道,挑不出半點毛病。也來了許多混江湖的過江龍地頭蛇,有在整個鎏京城南都算呼風喚雨的黑道巨擘,有地盤包括虎牙坊的大佬,只是雙方都沒有靠近那棟院子,只是或站著遠觀,或在附近酒樓飲酒。

本就看不慣銀魚胡同巷那幫年輕游俠的附近地痞,這些天就游盪小巷四周,徘徊不去,透露出很多言之鑿鑿的小道消息,說那少女有幸進入王侯高門,非但不低頭做人小心行事,竟然膽敢見財起意,偷竊之時,給當值的打雜仆役撞了個正著,這也就罷了,還當場行凶,用一只官窯花瓶打傷了人,那人現如今還在病榻上躺著呢,等傷勢痊愈了,說不得遲早要報官的,身邊證人更是有好幾位,少女偷竊不成反傷人,反抗之後被失手打死,就是這么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

這些地痞流氓,臨了大多不忘很是嫌棄地譏諷幾句,說真晦氣,那娘們真是個不識好歹的玩意兒,放著潑天的福分不享,非要白白吃這罪受,活該死了一干二凈!

當初青樓小廝丟下的錢袋子,好像也給暫時充公了,說那是證物,只有等水落石出了,才能讓劉老漢拿回去。

少女家里並無半點積蓄,她死後,還是小巷那些個同齡游俠,出的錢,幫忙置辦的靈堂,姓宋的讀書人和那些街坊鄰居長輩們,則出力。

所有小巷百姓的那位新鄰居,只知道姓黃的年輕女子,在少女死的前一天便不在銀魚胡同巷,等她回來後,就只能看到一具棺材了。

她好像不是特別憤怒,只是經常坐在靈柩附近的門檻上,發呆。

要么就是攙扶老人偶爾出去曬曬太陽。

老人有一張躺椅,是少女在井水樓擔任清倌掙到第一筆錢後,偷偷買的。老人拗不過少女的堅持,就沒讓她退還給商鋪。

當時她笑著說,爺爺,就等著享福吧,這些都是小錢,咱們以後就不用太省著花錢了,肯定可以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今天老人躺在椅子上,今天不知為何,他的精氣神特別好,都沒用那位年輕女子攙扶,自個兒就走到了院子,一點都不像是舊病纏身的垂暮老人。

這些日子里,老人一次都沒有嚷著世道不公,更沒有讓人幫忙送往衙門擊鼓鳴冤。

所以到最後,老人其實誰也沒有拖累,於是也就沒有人覺得老家伙是老壽星吃砒-霜,因此暗處,有些躲在幕後的大人物,覺得這個姓劉的老家伙還是識趣的,這才沒有得寸進尺。

這一天,老人轉過頭,望著那個年輕女子,輕聲說道:「黃姑娘,這都是命啊,怪不得別人。你也別太傷心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該死的沒死,才害得小淺為了給我治病……」

說到這里,老人艱難笑了笑,「咱們啊,就當小淺早些投胎享福去了,只求老天爺下輩子再莫要讓小淺,投胎到我這種人的家里,讓小淺投個好人家,不敢奢望她做個大家門戶里的千金小姐,最少也不要再吃苦了。」

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