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人間絕色(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4639 字 2020-09-04

真正心思玲瓏的聰明人,如嵇建康,還有那名手持竹扇的郡守之子,或是行走在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如某些有資格接觸到南唐頂層秘聞的供奉和宗師。

這些人物內心都開始翻江倒海。

名叫「東來」。

還是楊家的親戚。

整座南唐,獨一份!

只能是那位傳說在觀音座修行的天生劍胚,板上釘釘的女子劍仙!更是讓皇帝陛下一直惺惺念念的那顆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黃東來!

楊茂清面容悲苦,僅是與人說話,就好似用盡了全身氣力,緩緩道:「犬子楊順水,他確有大錯。但罪不至死,對不對?」

這個對於南唐而言可謂舉足輕重的男人,說到最後,已是近乎祈求。

黃東來毫不猶豫地搖頭道:「不對!」

楊茂清顫聲道:「公主殿下!」

黃東來面無表情,對這位家族長輩的苦苦哀求,視而不見。

程邛一身氣勢磅礴渾厚,怒容道:「老夫今天不知道什么南唐公主,只知道眼前是一名劍道修士!你敢在鎏京城內擅自殺人,我程邛一樣敢殺你!」

黃東來心如止水。

一瞬間,原本鋒芒畢露的大聖遺音,隨之寂靜不動,這種玄之又玄的靜止,幾乎到了世間已無此劍的超然境界。

劍心透徹,明亮澄澈,凈如琉璃。

本就是劍道巔峰宗師的胖子受到的震撼,最為直觀,臉上再沒有半點輕松閑意。

飛劍千里之外取人頭顱。

這並非痴人夢話,這就是劍仙之力。

但是在這之上,傳說中還有一種境界,只需有人在此心意一動,千萬里之遙的地方,便可憑空出現一劍,當真是殺人如探囊取物,真正的防不勝防。

這和一名劍士,是不是修為達到陸地劍仙,是不是氣機充沛足以支撐飛劍遠游,可以說已經完全沒有關系了。

這位小公主殿下黃東來,雖說尚未真正躋身此境,但可謂已見大道雛形,按照兵家老祖宗的說法,就是有些劍士,屬於「走過了天塹、且摸著了門檻」。

在這一刻,胖子腦海中有兩個聲音在吵架。

今夜趕緊趁機殺了她,那么以後世間劍道之巔,與自己並肩而立的人物,就會少去一個!

死活都得護住她,南唐需要這樣驚才絕艷的「得道之人」,需要她在未來,以一人一劍,抗衡南瞻部洲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

於是胖子走到楊茂清身邊,並肩而立,臉色無比凝重,秘密傳音道:「老楊,聽我的。今晚決不可再搗糨糊了,要么徹底撕破臉皮,什么親戚什么公主都不管!要么直截了當,認栽!你就當……沒生過楊順水這個兒子!」

楊茂清動作僵硬地轉過頭,視線里滿是痛苦之色,嗓音沙啞,苦笑道:「這不是我楊茂清、甚至不是整個楊家有無面子的事情,楊順水是我的兒子啊,每年清明,要我如何向他早逝的娘親交代?」

楊茂清轉過頭,眼眶泛紅,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楊順水,「他,你表哥楊順水,從小就喜歡對外宣稱,自己有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所以他楊順水就是混得再一灘爛泥,這輩子也能挺直腰桿做人。他自十二歲起,這么多年來,每年都會親手為你埋下一壇女兒紅,說以後哪天妹妹回家了,出嫁了,他就一壇壇拿出來,做你的嫁妝。

東來,就算舅舅求你了,舅舅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求過人……」

黃東來打斷他的殷切言語,說道:「跟你們好好說道理的時候,你們要么裝聾子,要么用拳頭回答,哦,現在打不過了,你們又開始講情義。」

然後她向前猛然踏出一步,破天荒大怒道:「你們煩不煩?!」

一直躲在父親身後的楊順水身軀一震,伸手摸了摸臉龐,向前走去,最終與那個胖子一左一右站在楊茂清身邊,這位飛揚跋扈的皇親國戚,望向那個比他更驕橫霸道的年輕女子,咧嘴微笑道:「表妹,或者說公主殿下,你就別為難我爹了,天底下只有父債子償的說法,咱們楊家別的不說,最少沒有子債父還的道理,還沒混到那么慘的份上,今兒,就是你跟我的事情,接下來我爹不會插手,東來,你也別記恨咱們楊家,血濃於水,別讓我這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淚流滿面的年輕人轉頭望向自己父親,扯起一個笑臉,哽咽道:「爹,你也別怪東來,這些都是我自找的,這么多年,讓你失望了,害得整個鎏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話。

但是今天,我不給你丟臉了。」

楊茂清似乎放棄了說服黃東來的念頭,對這個兒子搖頭說道:「不要意氣用事,何況也不用你意氣用事。」

夜空中,飛劍如虹,破空之聲,清越如雛鳳長鳴。

御劍七八人,皆身著白衣、頭戴朱紅高冠、腰懸幽綠玉佩,宛如自仙境聯袂飛出的仙人神女。

這撥瀟灑劍士整齊飄然落地,落在甘露台上,一線依次排開,占據了甘露台一側。

鎏京作為南瞻部洲最繁華的都城,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修行法器、靈丹妙葯都會在此公開交易,除了正統宗門、仙家府邸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來此渾水摸魚的各路野修、散修,總有人會不按照約定俗成的修行規矩行事,喜歡打破那些束手束腳的條條框框,鋌而走險,希冀著以此牟取暴利。鎏京刑部管不了這些飛來飛去的超脫仙師,就算是禁軍,也很難真正對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造成威脅,尤其是一些喜好單槍匹馬的魔頭歹人,一旦得逞立即遁走,來去如風,如果只是刑部和禁軍來辦案,難如登天不說,最重要是耗時耗力。

鎏京的兵部,曾經一直被朝野譏諷為冷板凳衙門,比戶部還要清湯寡水,但是當今天子在登基後沒幾年,就力排眾議,給予兵部打造「騎龍台」的巨大權柄,僅是一座鎏京城,就有近百位大大小小的南唐修士駐扎其中,擔負起「以修士震懾修士」的重任。騎龍台分內外,鎏京城外的騎龍台修士,除了地方上各大宗門修士兼任,也吸納了許多口碑較好的野修、武道宗師和江湖散人,朝廷會按照兵部評定的不同品秩,送出對應份額的修行資源。鎏京城內的騎龍台,篩選更為嚴格,一律沒有宗門背景,所以多是近三十年內火速崛起的修士俊彥。

這些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獲得了南唐皇室內庫的傾力支持,加上騎龍台內部競爭極為激烈,每三年便有一場內部武斗,獲得「皇商」身份的南唐巨賈,會有資格進行押注,最關鍵一點,則是被選為「准皇商」的一小撮商人,如果想轉正,必須在騎龍台武斗中贏得一筆足夠的賭本,這些巨額財富,都會以獎賞方式贈給那些天資卓著的年輕修士們。不知道多少富甲一方的准皇商,為此家產散盡,也不知有多少豪賭賭贏的准皇商,壟斷某個領域的商貿,一飛沖天,好比修士的證道飛升。

看著那些白衣劍士,武道大宗師程邛心情復雜,楊先生之所以帶著他們兩個匆忙趕來,為的就是搶在這撥騎龍白衣人之前,將事情做個了斷,既然是一樁家務事,希望能夠在自家的家門內解決,以免家丑外揚,更擔心躲在幕後的一些鬼祟之徒,趁機火上澆油,到時候一把大火,燒得本就日薄西山的楊家,愈發元氣大傷。

楊茂清在看到這些攪局之人後,反而開始神色平靜。

南唐京城騎龍台內部,又分出三個機構,「雷池」負責巡視京畿地帶,「龍門」負責京城內的修士作亂,「斬龍」專門負責對陣、鎮壓、滅殺違反律法的大神通修士,擁有皇帝陛下親口御賜的「便宜行事、先斬後奏」的超然特權,哪怕事後刑部也無權干涉,唯有兼領騎龍台的兵部尚書一人,直接向皇帝陛下匯報事務。

眼前這八位白衣劍士,正是南唐騎龍台最精銳的斬龍士,絕大多數人,都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只有一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站在一群年輕修士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目含精光,如雙眼蘊含著兩縷劍氣一般。

見到這些人後,楊順水再度臉色微白。

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可以在鎏京權貴子弟的圈子里,目無法紀,稱王稱霸,便是六部侍郎的面子,也敢不賣。

但是面對這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驚艷人物,楊順水只要與之發生沖突,也只得繞道而行。

三十余年來,京城和地方,被秘密斬於劍下的南唐大人物,有坐鎮邊陲的大將,有經常出入御書房的中樞文官,有仙家宗門的一家之主,事後對外皆以患病暴斃為理由,至於願意相信與否,漸漸淡出朝野視線的皇帝陛下,根本漠不關心,更不會追責,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白衣斬龍士,一旦選擇從重重帷幕之後的陰影中現身,肯定就是一場逃不掉的腥風血雨。

一名玉樹臨風的年輕劍士率先向前走出,微笑道:「騎龍台韋小,見過楊先生。」

既沒有文人作揖,也無武夫抱拳,就像是熟人之間隨便的打聲招呼。

可問題在於此人與楊茂清根本沒有關系。

按照官場的認知,這無異於挑釁。

楊茂清點了點頭,不冷不熱。

八名白衣劍士當中,有兩位女子,年輕一些的,腰佩雙劍,臉蛋仍是有些嬰兒肥。年長些的美婦人,除了佩劍,也挎有一柄短刀,身姿妖嬈,眉目含春,瞧著不像是斬龍士,倒像是青樓的當家花魁。

顯然是領頭人的韋小約莫三十歲,器宇軒昂,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無疑都力壓甘露台那幫紈絝子弟一大截。

他望向黃東來,沉聲道:「鎏京城內,修士一律不得殺人。」

他突然笑了笑,「哪怕那些人死有余辜。」

那名古稀劍客冷笑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只是一位尚未被宗藩府認定身份的女子?」

楊茂清眯眼道:「聶雨,不要得寸進尺。」

不但是被直呼其名的老人,所有斬龍士都微微悚然。

騎龍台修士雖然算不得與世隔絕,但確實機會寥寥,而且參與武斗的年輕修士,對外只冠以騎龍台的特定綽號,姓名,身世,履歷,全部存入兵部衙門的天字櫃密檔,鑰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兵部尚書手里,哪怕是兩位兵部侍郎都無權擅自翻閱。尤其是這個被一口叫破身份的聶雨,在本就雲遮霧繞的騎龍台內部,又屬於身份更加隱蔽的那撥人。

所以當這個退出朝堂很多年的國舅爺,一語道破天機後,無法不讓人心生警惕。

那個胖子笑嘻嘻道:「聶老弟,你啥時候從那揚言『天下劍起之處』的地方離開,跑到咱們鎏京廝混了?」

聶雨臉色陰沉,「你是?」

胖子故意愣了愣,裝傻扮痴,一臉賤兮兮道:「我啊,鎏京這座大池塘里的小魚小蝦而已,說出那點屁大的名號來,怕臟了你老人家的耳朵,還是算了吧。回頭啊,咱哥倆找個千里無人的荒涼地盤,放開手腳比劃比劃,咋樣?」

僅就高人風范而言,騎龍台聶雨,比起那個胖子高了一百層樓還不止,這位古稀老人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笑話,反問道:「你也配?」

胖子撓撓頭,苦哈哈道:「這不是正商量著嘛。」

楊茂清驟然高聲道:「不可!」

所有人在那一刻,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玄妙觀感。

叮咚一聲。

如有一滴水珠墜入心田,濺起些許水花,泛起輕輕漣漪,很快重歸平靜。

程邛無聲無息一步掠出,來到楊順水身側,抬臂如錘迅猛砸下。

不但如此,那個胖子干脆就直接擋在了楊順水身前,伸出並攏雙指,看似在輕描淡寫地指指點點,這里一下,那里一下,讓人眼花繚亂。

前者硬生生打斷了那條「無中生有」的劍罡之脊梁。

後者則負責收拾殘局,將那些崩碎四濺的殘留劍氣,一一掐斷。

一人武道,一人修行,截然不同的兩位道不同者,第一次聯手,就配合得天衣無縫。

楊茂清轉頭望去,胖子輕輕點頭,示意無恙,這位國舅爺這才輕輕松了口氣。

但是。

本該逃過一劫的楊順水開始後仰倒下。

死了。

年輕人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個字的遺言。

他的眉心處,緩緩滲出一點鮮紅血珠。

胖子身形後閃,扶住楊順水的身軀,發現眉心處,隱隱開裂,不斷有絲絲冰涼刺骨的劍氣溢出。

身份的勛貴國舅爺,微微張大嘴巴,瞪大眼睛,他站在原地,仿佛是不敢相信這一幕是真的。

程邛一把抓住楊順水的手腕,怒氣一點一點積攢起來,臉色鐵青,「魂魄盡碎!好歹毒的手段!」

胖子一聲長嘆,神色復雜,無奈道:「我也沒想到是失傳已久的『種劍術』,應該是方才我們出現之前,就將一粒劍種植入了楊順水的某處竅穴,本是此法是宗門前輩幫助晚輩,循序漸進打造一副後天劍胚的無上秘法,哪里想到她用來……先鑄劍再毀劍,用來殺人了。」

程邛怒極反笑,盯住那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女子,「先種下一縷劍意,刻意將其壓制,並未准許劍意孕育出一股『生氣』,以防被察覺,見到我們之後,發現可能無法第一時間炸裂劍意和劍氣,就故意以那柄大聖遺音,來做障眼法,掩蓋真實意圖,好贏得那一線先機。好好好!好厲害的一個女娃娃!老夫今夜真是不虛此行,大開眼界!」

這批被譽為「鎏京守城人」的斬龍士,皆是用劍高手,更是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此時大多不由得覺得背脊發涼。

只有那個自報名號的「韋小」,始終臉色平靜,眼中流露出一絲激賞,對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惺惺相惜。

而劍道宗師聶雨則嘴角微微翹起,笑意玩味。

程邛松開手指,雙拳緊握,面向那位南唐公主,緩緩道:「你自有你殺人的道理,可老夫當下也有殺人的心情了。」

胖子一陣頭疼,對楊茂清喊道:「老楊,勸勸程老兒,不管如何,先聽我的!」

楊茂清置若罔聞,怔怔出神。

黃東來轉頭望向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白衣斬龍士,冷漠道:「現在本座殺人了,又如何?」

那一刻,甘露台上,唯有長劍相伴的女子。

就像世間所有的月輝和星光,都灑在了她的身上。

真是人間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