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人間風雨如晦(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5326 字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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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最美琉璃城。

這座自建成起就從未遭受過兵災的大隋京城,不知吸引了多少別國他鄉的文人雅士,來此負笈求學,來此呼朋喚友,來此詩詞唱和,流連忘返,再不願回鄉。

其中琉璃城的文昌坊,書鋪林立,最受士子歡迎。

一位身材高大卻腴瘦恰好的女子,身後跟著兩位妙齡少女,一起走入書樓書鋪林立的文昌坊,卻沒有去往附近那座聲名遠播的文昌閣。

一個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神色極為堅毅。另外一位天然狐媚,身上也有書卷氣,像是豪閥里走出的千金小姐,她忍不住問道:「師父,我們這是去見誰啊?」

英氣少女似乎看那同齡人不順眼,沒好氣道:「不該問的就別問!」

高大婦人笑道:「也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機密事,此人與宗門淵源極深,見面之後你們喊他一聲吳先生即可。」

嫵媚少女簡簡單單哦了一聲,竟有幾分肝腸百轉的誘人意味。

英氣少女愈發不待見這位同時進入宗門的師妹,偷偷撇了撇嘴。

兩人都是這位范夫人新收的弟子,英氣少女既是出身地方豪閥的世家女,原本也是一座仙家幫派的嫡傳弟子,只不過當少女的師門聽說這位夫人要收她做弟子後,非但不怒,反而一個個表現得感激涕零,英氣少女不知幕後的真相如何,但足夠讓她清楚這位半路師父的底蘊之深,深不見底!要知道她原先修行的幫派,在偌大一座大隋王朝,哪怕不算最拔尖那五六座「上門仙府」,可也當得起名列前茅四字。所以這一路上,英氣少女都表現得極為恭謹。至於被她瞧不起的那個師妹,是被師父無意間從路邊撿回來的阿貓阿狗,她打心底看不起,一看就是個喜歡勾搭男人的狐媚子,去青樓當個花魁才對,也配跟金枝玉葉的自己,做那同門甚至是同年的師姐妹?

直到現在,兩個少女都只知道師父姓范,僅此而已。

連宗門的名字也不曉得。

婦人對於兩個孩子的爭風吃醋,視而不見,只是將那人台面上的來歷娓娓道來,「他在此經營一家老字號的書鋪,在你們這座大隋京城,屬於名聲不顯的百年老店,聽說那兒的書售價很高,且從不打折,哪怕是熟客也是如此,故而終究有曲高和寡之嫌,這么多年始終沒辦法把生意做大。書鋪傳到他……這一代繼承人手上,更是慘淡,因為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年最少有半年時光,都不待在店里招攬生意,只讓兩個老鄰居的孩子,一對少不經事的少年少女打理生意,這位吳先生,甩手掌櫃當得……挺心安理得的。」

說到最後,婦人笑了笑。

兩位少女微微咋舌,不在於那位書鋪主人的懶散,而是這么一個聽上去很不著調的家伙,能夠讓她們敬若神明的師父,竟然對這些雞毛蒜皮的腌臢俗事,如此如數家珍,還說得很是津津有味。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是她們十分確定這位師父絕非健談之人。越是如此,那人在兩位少女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越是水漲船高。

她們的師父仿佛是這里的常客,熟門熟路地七拐八拐,來到一間狹小-逼仄的書鋪前,左右亦是同行,只是中間門可羅雀,兩邊則是生意興隆,形成鮮明對比。夾縫中的這間書鋪懸掛一塊「意氣」匾額。

那塊金字匾額,風吹日曬百余年後,掉漆掉得厲害,盡是寒酸氣。若非有些出不起價格卻眼饞得厲害的儒生,來此只為了瞥幾眼那些個珍稀孤本,順帶著給鋪子帶來一些人氣,這家店保准早就關門大吉了。

店鋪里的確有少年少女,都是中人之姿,少年站著櫃台後邊,正懶洋洋打哈欠,少女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小心翼翼捧著本書,翻頁的時候,還有些心疼表情,可見對那部書籍的珍稀程度。

范夫人跨過門檻的時候,少年明顯眼神亮了一下,見到她身後的兩位少女後,更是頓時神采飛揚,挺直腰桿,快步繞過櫃台,略帶著忐忑,輕聲問道:「夫人,是要買書嗎?」

夫人柔聲笑道:「先隨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們。」

少年難掩失落,用力點頭道:「好的,夫人隨便瀏覽,有需要就喊我一聲。」

少女抬起頭,連忙收起書,站起身後一板一眼道:「夫人,兩排書架上,除了明碼標價之外,那些格子上貼有『只可遠觀』紙條的書籍,是不可擅自取出翻閱的。」

少年面有不悅,反駁道:「再放幾百年,也沒人會買,給客人翻幾次又如何了?!」

范夫人一笑置之,「無妨,既然店家定了規矩,自當入鄉隨俗。」

雍容大方。

在少年眼中,這位陌生夫人,簡直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皇後娘娘,她只差一襲鳳冠霞帔罷了。

這種如遭雷擊的感觸,愈發讓少年自慚形穢,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瞧她,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青梅竹馬的掃興少女。

范夫人的嫵媚徒弟抿起嘴唇,笑不露齒。

英氣少女則對少年的姿態,嗤之以鼻。

倒是那個幫忙照看書鋪的市井少女,始終神態安靜。

————

一位風塵仆仆背負書箱的中年儒士,腳步匆匆,走入這條小街後,興許是近鄉情怯,放緩了腳步,四處張望,雙鬢微白的青衫儒士閉上眼睛,嗅了嗅,自言自語道:「還是這個味兒好,正宗。」

說完話,滿身沾惹塵土的落魄儒士又加快步子,找到那家懸掛「意氣」匾額的鋪子後,皺了皺眉,在門檻外站定,恰好那位范夫人轉身望來,他語氣平淡道:「出來談。」

極為生疏冷漠的語氣,別說老友重逢的欣喜之情,甚至可以稱之為厭惡了。

婦人毫不意外,臉色如常,更無拿捏架子,一句話不說便直接走出書鋪。儒士挪開腳步,給師徒三人讓出位置後,立即換上一張笑臉,側身摘下沉重書箱,「小馬,小環,稍後吳叔叔再回鋪子。書箱你們隨便找個地方放下。」

「吳掌櫃。」「吳叔叔!」

兩個稱呼同時響起,少女顯然更加高興雀躍。

中年儒士不以為意,把書箱遞給跑向自己的少女,笑道:「有點沉,小心別砸著腳。叔叔給你們倆都帶了禮物的,要是等不及,就自己打開書箱好了,放心,保管你們不會認錯。」

少女有些吃力地捧住書箱,歡快道:「好嘞!」

儒士帶著在門外靜候的三人,去了不遠處一棟茶樓,在二樓要了間古香古色的雅座,等他落座後,那位范夫人也仍是站著。

尋常儒士總給人隨意隨心的感覺,此時坐姿卻極其端正,他打量了一下老老實實站在婦人身後的少女,也不勸她坐下,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道:「范玄魚,你的運氣……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這位神出鬼沒的范夫人,正是觀音座蓮花峰范玄魚,陳青牛的領路人,昔日涼州琉璃坊的幕後掌櫃。

她平淡道:「難登大雅之堂,讓先生見笑了。」

儒士瞥了她一眼,沉默許久。

兩位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炎炎夏日,如履薄冰。

若不是她們師父做了鋪墊,無論是哪個少女,走在大街上,恐怕都不願意拿正眼瞧那儒士一眼。

范夫人輕聲道:「你們兩個先出去,四處逛逛坊市,不用擔心開銷,遇見喜歡的書籍,大可以買下。」

兩個少女如獲大赦,趕緊離開。

儒士在少女們離開後,笑道:「你范玄魚計算人心,見解獨到。」

如果不是她們在場,他甚至不會坐下來跟這位蓮花峰修士喝茶,隨手打發了就是。

觀音座確實是南瞻部洲天字號的宗門,如今蓮花峰蒸蒸日上,她范玄魚可謂是借勢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成為這一脈宗門中興的頭號功臣。

可他是吳搖山。

正是玲瓏洞天的客卿!

范玄魚猶豫了一下,笑著坐下,然後開始煮茶,手法嫻熟,賞心悅目,堪稱大家。

吳搖山開門見山道:「你要掌握蓮花峰,對於玲瓏洞天而言,當然利大於弊,只不過,這種事情,無非是財帛動人心而已……」

說到這里,這位真正的神仙中人,既是嘲諷這位范夫人的市儈,也有自嘲,搖搖頭,輕聲說道:「仙家府邸,向來如此,不過如此啊。」

他很快收斂思緒,轉回正題,「雖然我們玲瓏洞天已經答應合作,那我不管如何反對,已無意義。只不過你范玄魚給出的本錢,以及『篡位』之後許諾的分紅,在我看來,實在有限。」

范玄魚笑了笑,不否認也不辯解。

吳搖山好似記起一事,「我有些好奇,他怎么辦?就這般淪為棄子?是不是到頭來,指不定還要被你收回那佛門至寶?」

不等范玄魚說話,吳搖山嘆了口氣,眯眼道:「我與他好歹都是觀音座客卿,豈不是讓我物傷其類,倍感兔死狐悲?」

范玄魚依然笑意恬淡,「先生與他,雲泥之別。」

吳搖山凝視著這個婦人,許久沒有說話。

真是最毒婦人心。

隨即,他又有些憐憫,覺得眼前女子,其實可憐。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也無妨。可若是混著混著,心也不由己,就是真可憐了。

吳搖山問道:「觀音座空有天時地利之優,如今仍是難逃根基松動的困局,甚至還被三教中人,站在家門指手畫腳,難道就沒有人自省嗎?」

范玄魚反問道:「這些話,先生難道不是應該跟師叔祖說嗎?」

吳搖山頗為無奈,自嘲道:「跟她說沒用啊,就她那臭脾氣,連聽我的幾句抱怨,她也不願意。跟你范玄魚說,畢竟你只能乖乖豎起耳朵,假裝一字不漏地都聽進去了。對吧?」

范玄魚笑著點頭。「對。」

吳搖山意興闌珊,「茶就不喝了,最毒婦人心,這茶的滋味,可想而知。對待世上古籍珍本,藏家自古有品相一說。其實世人的人心,也有,故有人品之說。你范玄魚,實在是……不說也罷,你好自為之吧。」

被如此赤裸裸詆毀的婦人,依舊面帶微笑,在吳搖山起身的時候,她同時站起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柔聲道:「恭送先生。」

吳搖山走到門檻那邊,腳步不停一跨而過,說了句臨別贈言,「不過,也許只有你這樣的小人執掌大權,才有望觀音座登頂吧。只可惜,那樣的青峨山,也就處處面目可憎,人人不堪入目了。」

范玄魚輕聲道:「難怪世人都說吳先生的書生意氣,大隋無人出其左右。」

吳搖山一邊繼續前行,一邊拍了拍肚子,「一肚子牢騷罷了,牢騷太盛易腸斷。」

吳搖山很快離開酒樓,范玄魚獨自留在茶室,自飲自酌,神色自若。

男人俯瞰女子,君子輕視小人,神仙看待螻蟻。

吳搖山對她范玄魚,三種目光,三者皆有。

她坦然受之。

范玄魚沒來由多倒了一杯茶,自言自語道:「你大概已經猜測一點端倪,我蓮花峰,非但沒有助你成為趙吳這樣的大神通客卿,反而借機汲取你的氣運,使得紫金蓮花朵朵綻放,你意識到不妙後,只好假借饕餮現世一事,試圖離開青峨山,跳出棋盤,為自己尋覓一線生機。只是你仍是太小覷我們蓮花峰的謀劃了,在南瞻部洲,你在哪里不是深陷棋盤?涼州城?鐵碑軍鎮?朱雀王朝?還是以後的西域?陳青牛,你逃不掉的。」

范玄魚嘆了口氣,最後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言語:「天網恢恢,大道無情,聖人對弈,袖有乾坤,指下山河,千年棋局。誰讓你……是你呢?既然如此,你就認命吧。」

婦人嘴角有笑意微微盪漾,如幽幽深潭的水草。

————

吳搖山回到自己祖傳的書鋪,抬頭看了眼匾額上「意氣」二字,搖了搖頭。

幫忙打理書鋪生意的少女小跑到他跟前,「之前跟隨吳叔叔離去的兩個年輕客人,方才送了幾套品相極好的孤本書籍,說是原本就要送給咱們書鋪的,只是先前忘了拿出來,於是便返回送書來了。我不敢收,太珍貴了,可是她們兩人放下書就走,我攔也攔不住。哼,某人倒好,非但不幫忙攔阻,還勸我收下那些善本,真是鑽錢眼里了,如此價值千金的書籍,吳叔叔不親口答應,如何能擅自收下……」

吳搖山柔聲道:「你做得沒錯,是該拒絕的。不過話說回來,收下就收下好了,大不了以後再見面,我回禮便是。」

少女歡快點頭。

他雙手負後,望著書架上的孤本善本,感慨道:「你們啊,養在閨中人未識……」

他突然喊住那位少女,「吳叔叔臨時記起些事情,可能要馬上離開京城,書鋪的生意,恐怕還得你們倆照看著。」

說到這里,他微微低頭,雙手合十,笑臉溫暖。

少女有些驚訝,也有些傷感,不過仍是笑道:「吳叔叔你放心吧。」

吳搖山打趣道:「下次吳叔叔再帶禮物回來,就給你找一位玉樹臨風的俊彥公子,如何?」

少女滿臉緋紅,羞惱道:「吳叔叔!」

她一頓腳,扭頭就跑,「我去拿書箱。」

吳搖山再次喊住她,「這次我空手出門,不背箱子了。」

少女一臉驚訝。

吳搖山解釋道:「讀書累,背書箱更累啊。所以這趟出門,就不給自己找罪受了。也堅決不隨便買書,否則歸途仍要吃苦。」

少女笑道:「也對,吳叔叔本來就一肚子大學問了,哪里還需要再看書。」

吳搖山無奈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今這世道書的價格這么貴,實在讀不起啊,就只能多走走了。」

少女揮揮手,故作瀟灑道:「吳叔叔,去吧去吧。」

吳搖山笑著告辭,跨出門檻後,來到人頭攢動的大街。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輕輕踏出一步,一步之後,他就出現在了琉璃城大觀書院的大門口。

前後兩條大街,無一人察覺到絲毫異樣。

大觀書院位於琉璃城東面,鬧中取靜,且並不以建築恢弘著稱,若非懸掛著那塊「大觀」二字的匾額,恐怕不知情的外鄉人,都不會相信,儒教七十二書院之一,竟是如此簡陋。

吳搖山略作停頓後,又一步跨出。

大觀書院的山長,一位貌不驚人卻衣衫素潔的佝僂老儒,原本正在書樓頂樓找尋一本古籍,猛然挺直腰桿,轉身望去。

藏書樓這一整層的古老書籍,星星點點,飄起夏夜螢火蟲一般的絢爛光彩,許多本書籍上,依稀浮現出正襟危坐讀書的「尺余小人」,多青衫儒士模樣,若是細看,就會發現那些都是名垂千史的儒家君子和聖人。

認清楚遠處的不速之客後,老人便開始罵人了,「主上年幼,宮闈之爭,婦人專權,把持朝政,烏煙瘴氣!」

「若非你吳搖山多次橫加掣肘,老夫早就將那兩只禍國殃民的狐狸精,一掌拍死。大隋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無數讀書人,如同被朱雀武夫將刀架在脖子上,連寒窗苦讀聖賢書,也成了奢望,你吳搖山,身為儒家弟子,非但不忠君報國,還匍匐在婦人的石榴裙下,為虎作倀!千秋盛業,岌岌可危!你吳搖山百死難辭其咎!」

「你滾出去!我大觀書院沒有你這樣的學生,稷穗學宮更沒有你這樣的讀書人!」

吳搖山苦笑道:「先生。」

聽到這個尊稱後,老人愈發惱火,猛然一拂袖,書樓頂樓的所有「文采書氣」都被卷入袖中。

老人儒衫大袖,一袖之內,仿佛裝下了一整座山河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