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天地有規矩(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3815 字 2020-09-04

一劍如虹。

毅然決然。

慷慨壯烈。

陳青牛抬起頭,望向峽谷高空。

耳畔依稀響起當年的那個背影,那一聲大笑。

也如童子劍仙這般灑脫。

「白家亡了!」

————

在賀家馬隊離開軍鎮之後。

彩繪木偶和賀家狐仙,開始小院對弈。

前四局,相互兩勝勝負。

這第五局,既分勝負,也分生死。所以這一局棋,下得極為緩慢,各自長考不斷。

一旬過後。

棋局已至中盤,白狐執白,已有敗局氣象。

彩繪木偶盤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時再無與陳青牛相處時的氣急敗壞,氣態雍容,舒緩從容,緩緩道:「朱雀皇帝雖然名義上將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氣魄極大,試圖以一國之力,壓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門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對象,只有兵家。如此一來,就惹來眾怒,並無太多實惠的道門,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學宮在朱雀連一座學院也沒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個聖人龐冰,最後卻一心為國,效忠於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門,好像與朱雀皇帝簽訂了密約,關系莫逆。故而西北邊關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熱烈,祈福之頻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絕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滿城。」

腰間別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嘆了口氣,「南唐皇帝可謂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飛升境為代價,布下死局,導致姜氏修為大跌,命燈飄搖?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只是無奈的是朱雀兵家勢力已成,長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許朱雀皇帝改弦易轍,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孤注一擲,來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蘊,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北征大隋,以防那些聖人的謀劃越來越縝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問道:「涼王朱鴻贏,是不是早已經被策反了?」

彩繪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著要從朱雀皇帝那里劃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點氣數,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這副擔子。我也不瞞你,如今朱鴻贏恐怕連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剝奪了,如果沒有大的意外,此時朱鴻贏已經淪為階下囚。」

白狐好奇問道:「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觀音座胭脂山的庇護嗎?」

彩繪木偶冷笑道:「否則你以為陳太素那婆娘,早年為何要閉甲子關?甚至為何一出關,『東皇』趙皇圖就守在青峨山?還不是陳太素身受重傷,哪怕出關也未痊愈!要知道這六十年,於修士而言,彈指瞬間,但對於世俗王朝來說,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問,「玲瓏洞天陳師素,不但是紅袍陳太素的親妹妹,更是青峨山觀音座三脈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一榮俱榮的道理,如此淺顯,她會不懂?各方勢力覬覦南瞻部洲已久,陳師素會看不見?」

彩繪木偶譏諷道:「你真是坐井觀天!」

白狐輕輕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時候,你不是剛好來了嘛,攔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過你又為何摻和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繪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沒有眼淚。

它有些失態,從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繼續大笑。

看著病態瘋癲的小木偶,白狐輕聲道:「我雖是坐井觀天,卻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涼州城的那樁慘案,我其實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繪木偶頓時平靜下來。

朱雀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避難至古涼州城,與女子情意相投,離別之時,男人允諾將來他飛黃騰達後,必會來此找她,共患難,且共富貴。

當時他並不知道女子已經珠胎暗結,數年後,風雲變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稱帝,氣吞萬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運,卻是一場從天而降的橫禍,虞氏子弟,兩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絕,全部喪命於身負密令的朝廷軍卒,老幼婦孺,無人存活。不知為何,那些精銳悍卒連女子的孩子也沒有放過,卻獨獨繞過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劃爛了她半張臉胖。

滿臉鮮血的女子最後去往書樓,點燃所有燈火,打開房門窗戶,在熊熊大火當中,她懸梁自盡於藏書樓頂層,願生生世世看著這座污穢的陽間,直到朱氏王朝覆滅,要親眼看著那個負心漢的江山社稷,轟然崩碎!

如果僅止步於此,猶然算不得最悲慘。

大約十年後,古涼州城不知是誰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後廟,供奉一位雕像絕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廟既不是朝廷官府認可的祠廟,卻一直沒有被判定為淫祠,廟前更樹立有一塊不知誰撰寫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禮部敕封,交由當地官府築造,立碑撰文,錄入地方縣志,等等,方才能夠成就一方正統神靈,享用香火,承受願力,與轄境氣運戚戚相關,共擔福禍。

城內百姓許願極為靈驗,逐漸香火鼎盛,方圓百里,信徒雲集。

如果沒有意外,這座娘娘廟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為一位神祇。

但是兩年後,當時的節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欽天監修士親自帶到府邸。

這支隊伍領銜之人,則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自稱出身五陽派。

當天晚上,那座皇後廟就被拆毀,那些等同於宮廷皇木的棟梁,一律劈柴燒成灰燼。

火燒。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屍一般,再以鈍器打碎,一塊都不遺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塊碑文並沒有人毀壞,只是搬走,埋入距離商湖極其遙遠的黃沙大地當中,坑深數十丈。

土埋。

這還不止,在娘娘們的廢墟之上,朱雀朝廷戶部直接撥款,建造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城隍閣,規格之高,規模之大,冠絕一朝。

城隍爺的塑像,貌丑無比。

顯然是要城隍閣鎮壓皇後廟,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鎮壓」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環環相扣。

哪怕不論手段,只說這份歹毒心思,不可謂不駭人聽聞。

————

石桌上,彩繪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厲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來憐憫?!」

狐仙柔媚笑道:「我沒有可憐你。」

彩繪木偶咬牙切齒,「陸法真,愚蠢之極,還敢將我作為雙修鼎爐?我要五陽派在他手上斷絕香火!」

「崔幼微就是個婊子,哈哈,至今這個賤貨,還不知道當年是如何懷上女兒的,朱鴻贏和朱氏皇帝,兩個自以為是大白痴,更是為此決裂,連老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嫗策反了朱鴻贏的長子朱真倞,高林漣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個真正的衣缽繼承人,那個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燁!」

「高林漣這偽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潛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統南瞻部洲,為此不惜親眼毀掉自己兩個家族,為了他的野心,先後兩位摯愛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間男人,便都是這種貨色!」

狐仙問道:「難道你真不知道,朱雀開國皇帝雖然為了江山穩固,沒有迎接你去做皇後,但是在你被人陰謀陷害後,娘娘廟的建造,和那塊沒有署名的碑文,其實都是他親自授意和親筆書寫。」

彩繪木偶神色平靜,「他做這些,我就該原諒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么多人,就這么死了?我被城隍閣鎮壓將近五百年,這筆賬又該怎么算?」

狐仙低頭看著那個彩繪木偶,問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開國皇帝的忘恩負情,恨當年胭脂山那個搶了你皇後位置、並且對你百般算計的女人?所以你與大隋高林漣一拍即合,與蓮花峰的范玄魚聯手?」

彩繪木偶攤開雙手,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抬頭望向這頭千年狐魅,「你說你千年修行,看盡了人世滄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遙,結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於門檻之外,你不可憐嗎?」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誠,「咱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要不我們不比凄慘,來比比誰更活得好?」

彩繪木偶嗤笑道:「沒勁。」

它瞥了眼嶄新的棋盤,嶄新的棋子,嶄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罷了。」

狐仙仰頭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開心,因為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什么棋子。」

彩繪木偶一腳踢中那個當墩子做的黑子,啪一聲重重落在棋盤上,一錘定音。

「你輸了。」

狐仙隨手一揮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紛紛飛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亂落在棋盒當中,黑白混淆。

只聽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斃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賺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罷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場景。」

彩繪木偶沉默不語。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殺,加上高林漣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動離開涼州城,以免惹來太多視線關注,壞了你們的陰謀布局,同時安排他到這鐵碑軍鎮,希望借他之手,與我兩敗俱傷。甚至在不驚動朱雀朝廷的前提下,還有希望將裴宗玄也一並鏟除了。只是你們怎么都沒有想到,他會與我相安無事,和裴柳兩家也無風波。這期間,是不是還出現了些意外,才使得你們無法對他『物盡其用』?」

彩繪傀儡跳上棋盤,緩緩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濤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禮監來了人,據說王松濤也微服私訪,離開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夢熊的暴斃,也讓人措手不及,使得宋夢麟大發雷霆,差點就壞了大事,因為沒有人想到那個化名俞本真的寶誥宗嫡傳,俞正本,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殺了宋夢熊,叛出宗門不說,還差點壞了道門聖人的謀劃,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說,誰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終歸是你來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穩操勝券了。對吧?」

彩繪木偶使勁搖頭,沉聲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個世間至理,世間的規矩,都是聖人訂立的!」

白狐也搖頭,「那你知不知道,曾經有人,以一己之力,壞了四方聖人的規矩?」

她伸出手臂,揚起拳頭,揮了揮,笑臉燦爛,「是一拳打爛哦!」

彩繪木偶不以為然,一下子走在棋盤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語,「我可不這么認為。」

她好像在與人言語,輕輕問道:「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