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各路神仙(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4075 字 2020-09-04

山河依然壯麗,已不見一個故人了。

自古豪傑不長壽。

自古聖賢皆寂寥。

————

觀道觀,朱雀西北第一觀,坐落於巍峨接天的雲艮山之上。

雲艮山曾被前朝末代皇帝敕封為「大岳」,地位超出王朝版圖內的其余四岳。改朝換代之後,朱氏稱帝,觀道觀雖然沒有被戰火波及,可大概是由於觀道觀在那二十年波瀾壯闊的戰爭中,選擇了高高在上的袖手旁觀,讓朱雀開國皇帝心生不喜,從此之後,朱氏王朝對出身觀道觀真人的敕封,便多有保留,開國以來,歷史上只御賜封號一位鎮國真君和六位護國真人,相較其它道觀,其實不少,但是對比觀道觀在前朝「一觀兩真君」的超然地位,顯然相差甚遠。

雲艮山有封山禁令,樵夫和香客皆不被允許擅自入山,只有游覽山河的儒生和雲游四方的僧道,方可憑借各自關牒順利登山。

道觀最奇之處,在於一院三樓十二殿,皆「一脈相承」,依次懸空鑿壁而建。

在山腳抬頭望去,正如一堵峭壁橫掛長龍。

觀道觀最負盛名的三個地方,分別是珍藏有世上僅剩一部完整道藏的大道樓,以及鑿山極深的面壁窟,據說伸手不見五指,在此面壁思過,最能靜心,最後就是那座臨淵台,本身是一塊橫出峭壁之外的巨石,在此賞景,需要很大的膽識魄力,罡風凌冽,每隔一個時辰就有陣陣天風刮過,觀道觀責罰弟子,一律讓其來此「坐忘」,按照錯誤大小,來決定需要枯坐幾個時辰。

觀道觀在幾天前,莫名其妙從天而降了一座小涼亭,剛好砸在了臨淵台上。

在這之後,臨淵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內,道觀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觀道觀百余道士,無人膽敢違例,因為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親自頒布的一道法旨。

於是觀道觀的「書樓讀經,面壁思道,臨淵觀火」,已成歷史。

月明星稀,有兩人登山拜訪觀道觀,一位氣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稟明自己禮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後,道童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引入道觀,安排了落腳歇息的地方後,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鶴發童顏的高大道人快步行來,打了個稽首後,哈哈笑道:「老道馬扶風,終於得見龐侍郎了!」

太師龐冰,朱雀碩果僅存的儒家聖人,而這位禮部侍郎龐鳳雛,則是龐太師的嫡傳弟子,直言「門下學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趨,唯有龐鳳雛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師父。』」龐鳳雛不但是享譽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當年「讓路」於長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頭號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觀道觀,在京城一向極其不受待見,偶有觀內道人下山游歷京城,都被排擠得厲害,尤其是寶誥宗的青詞宰相,對這座觀道觀最是瞧不起,公開宣稱這一脈香火,修的是旁門左道,不值一提。這十多年來,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禮部龐侍郎,經常替觀道觀說些好話,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個席位後,也是龐鳳雛竭力推薦觀道觀的掌教陸地「落座」,只可惜隨著朝堂兵家勢大,那些與兵部大佬和實權大將經營多年關系的道派道觀,聯手駁回壓下了龐鳳雛的建言。

所以西北觀道觀和京城侍郎龐鳳雛,的確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龐鳳雛面帶苦笑,直言不諱,「掌教真人不願見我嗎?」

觀道觀掌律真人馬扶風,嘆了口氣,也沒有任何含糊其辭的意思,「龐先生,實不相瞞,陸師叔心意已決,貧道雖然勸說過一次,掌教師叔仍是不願點頭。這次朝廷若是隨便讓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晉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師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讓寶誥宗那個沽名釣譽的韓樂,竊據此位,此人不過入京三年,一年到頭只會攀附達官顯貴,仍是繼他的師父之後,寶誥宗又出現了一位真君。」

說到此處,馬夫人也有些惱火,「世人誰不知道我掌教師叔,連此人的師父都瞧不上眼,將其罵做『土雞瓦狗糞坑木』,如今堂堂觀道觀的掌教,仍是真人頭銜,寶誥宗寫寫諂媚世人的青詞文章,就一門之內師徒聯袂兩真君?真當我們觀道觀好欺負嗎?!」

龐鳳雛無奈道:「如此離間計,掌教真人應當洞若觀火才對。」

僅僅一句話,就讓老道人不知如何應答,臉色有些尷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廳,笑道:「扶風,你去繼續常朝儀,莫要耽誤了道童們的功課。」

作為觀道觀的堂堂掌律真人,馬扶風見到此人後竟是連忙起身,恭敬稽首,沉聲道:「謹遵師叔法旨。」

龐鳳雛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禮,「龐鳳雛見過陸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並行禮,嗓音清亮,「董青囊見過陸神仙。」

正是在鐵碑軍鎮隱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陸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龐鳳雛低聲嘆道:「如陸掌教所猜測那般,她確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顯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鎮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這群婆娘,一個比一個用心險惡。」

龐鳳雛正要說話。

道人揮揮手,起身道:「你們隨貧道來。」

夜幕里,三人踩著星輝緩緩走向已成禁地的臨淵台,期間有一段狹窄的木制棧道,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耳畔大風呼嘯而過,頗為駭人。

已經可以依稀看到一座涼亭的影子,龐鳳雛輕聲道:「陸掌教,恩師讓我稍一句話,『不可做意氣之爭,大道漫漫,徐徐圖之』。」

陸地不置可否。

龐鳳雛有些灰心。

因為他無比清楚,恩師龐冰也好,前方這位道門真人也罷,一旦下定決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絕不改初衷了。

這即是道心。

龐鳳雛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臉色微變。

那座涼亭內,拘押著一頭體型巨大的狐魅,八條白尾擁簇在一起。

陸地緩緩道:「萬物皆有本,山有山脈,雲有雲根,地有地氣。若是貧道按照原先約定,這條天狐本該道消身死了,當然,那么一來,貧道也做好了雲艮山被數萬鐵騎圍剿的准備,說不得到時候就是你龐侍郎親自領軍。」

龐鳳雛何等機變,瞬間想透了其中玄機,竟是熱淚盈眶,停下腳步,彎腰一揖到底,「龐鳳雛要為朱雀蒼生,感謝陸掌教這次的『退一步』!」

陸地坦然受了這一拜,沒有轉身,站在臨淵台邊緣,望向那座涼亭,淡然笑道:「龐侍郎真要謝的話,就謝金剛禪寺的那個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說服這頭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貧道也不會退這一大步。否則就算貧道後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處,無處落腳的。」

陸地繼續說道:「但是追根溯源,還是李白禪當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門才會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龐鳳雛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隨口問道:「你就不好奇,觀音座如此得天獨厚,為何三千年以來,好像一直在這里縫縫補補,在那里小打小鬧,表現得很……克制?又為何南瞻部洲號稱世間氣數最為貧瘠之地?為何儒釋道三教一直沒有在此地,公然挑釁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島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連一座躋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書院都沒有。」

龐鳳雛點頭道:「有關此事,我與恩師也曾略微聊過,恩師不願多講,只說這涉及到一樁久遠的公案,當時恩師用了『差點捅破天』這個奇怪說法,至於具體內幕,恩師並未詳說,只勸我成聖之前,不要輕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龐冰待你確實不一樣,說是『視如己出』也不為過。」

龐鳳雛微微一笑,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靈犀,望著龐叔叔,笑了。

道人感嘆道:「貧道亦是有所悟,對於過程,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點,貧道之前臨淵那一腳,才收了回來。否則金剛禪寺的老僧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說服不了貧道。」

道人抬頭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跡地收回視線,「胭脂山如今形勢不妙,哪怕貧道決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會先後阻截客卿『東皇』趙皇圖的南下救主。」

龐鳳雛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勸你一句,涼州城就別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羅網罷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邊也有安排,但是在貧道看來,皆是兒戲,經不起某些人物的輕輕『推敲』。」

龐鳳雛默不作聲。

野心勃勃的涼王朱鴻贏,是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稱為勝負手。

道人很快就轉移話題,「如果觀音座依舊三足鼎立,哪怕蓮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會有這么變故,問題就出在那個被譽為『千年第一人』的納蘭長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橫空出世的時候,有資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過雙手之數,但是散落於整個南瞻部洲,一盤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間,還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敵得過一座青峨山,不說胭脂山和玲瓏洞天那兩尊真神,趙皇圖和吳搖山皆是屈指可數的修士,再加上一個叛出佛門的李白禪,一座宗門,兩位飛升境,四位半步飛升境,再加上一些個閉關的長老,和戰修穆蓮之流,之後還有謫仙人王蕉,劍胚黃東來等等,陣容之浩大,蔚為壯觀啊。所以你覺得咱們南瞻部洲,有誰不是在寄人籬下?貧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驕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說到這里,道人放聲大笑,「要不然別處修士,怎么會譏諷我們南瞻部洲的修士,說是『青峨山的仙子,放個屁都是香的』?」

「納蘭長生尤其不按規矩行事,她一人就壓得一洲修士抬不起頭,例如那孤懸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門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頭認錯。還有大隋楊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閉關去了。就連貧道當年也在臨淵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劍,毀了我三十年道行,當然,她也沒討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轉頭,打趣道:「小妮子,笑什么笑,這可不是貧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話,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問問那位蓮花峰峰主,姓陸名地的觀道觀道士,是不是與她打了個平分秋色?」

董青囊趕緊抿緊嘴唇,忍著笑意。

龐鳳雛笑著解釋道:「青囊,你師祖曾經點評南瞻部洲的修士,僅說修為高低,陸掌教未必能進前十,但若說殺力強弱,陸掌教肯定躋身前三甲。」

道人頗為自得,輕輕點頭:「確是老成持重之論。」

道人突然又氣笑道:「你這小閨女,兩次拆台了!」

少女這次干脆捂住嘴巴,只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秋水長眸。

道人凝視著那雙眼眸,輕輕嘆息,百感交集道:「世間可憐人,多有可恨處。小閨女,你沒有。」

龐鳳雛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輕輕搖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傷秋之人,繼續之前的話題,「以往的青峨山仙子們,終究不會對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納蘭長生不一樣,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鋒芒畢露,自身氣運又太旺,以至於那些個能夠靠近棋盤之人,不得不生出將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鎮壓的念頭。她處處挑釁,還不罷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飛升境,到時候還會是南瞻部洲最年輕的飛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誰不眼紅艷羨?貧道當年就很羨慕啊。她卻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禪,惹惱了佛門聖人不說,又跑去龍虎山天師府興風作浪,我看啊,就只差沒有去你們儒家正統的稷穗學宮,把那位至聖先師和一旁陪祭的聖人雕像給砸爛了。要不然啊,三教聖人就要湊齊一桌了。」

龐鳳雛小聲道:「我覺得這是她有意為之,將自己置死地而後生。」

道人好奇道:「怎么說?」

龐鳳雛搖頭道:「只是一種感覺。」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說,聽說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龐鳳雛,以後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稱。」

龐鳳雛先正衣襟,後行儒家揖禮。

觀道觀掌教陸地,鄭重其事地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最終兩人皆有一嘆。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