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應當是沒有來過這里的,可不知為何,卻有些莫名的熟悉。無論是天邊的殘月,或是耳畔的微風,似乎都在夢里出現過,而且除了自己,似乎還應該有一個人。
那會是誰呢,蕭瀾想。
記不清容貌,也記不清聲音,只知道同他在一起時,自己整個人都是輕松的,不會有半分壓力,不會猜疑算計,更不會有此時此刻,無端就暴躁起來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似乎丟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又或者說,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遠處天邊搖搖晃晃,突然就出現了無數昏黃的亮光,一點一點,一片一片,似是星辰連成銀河,是城里的百姓在放孔明燈祈福。
蕭瀾縱身跳到地上,策馬出了山。
他生平第一次覺得冥月墓中太冷太冰,也是生平第一次,主動想去城里,看看尋常人過年該是什么樣的情形——定然不會像在墓中一樣,沉默寂靜,冰冷漆黑。
城門口燈火通明,牌匾處也被纏上了紅綢緞,守衛笑呵呵的,問他是不是來城里投奔親戚,一聽只是趕路的,又熱心告訴他城里哪家客棧價錢最劃算,明兒就是年三十,若是住對了店,還能免費吃一頓豐盛的年夜飯。
蕭瀾笑著道謝,牽馬進了城。
只隔著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與冥月墓比起來,卻像是兩個世界。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燈籠,小攤子咕嘟咕嘟煮著香甜的紅豆湯,小娃娃們已經睡了,倒是有不少大人圍在糖畫攤前,撥動指針碰運氣,誰若轉到一只最大的鳳凰,周圍人便會掌聲雷動喝彩不斷,不知道的,還當是撿了多大一個便宜。
蕭瀾看得好玩,也掏出銅板讓老板做了朵小糖花,在手里拿著走了一陣,見街邊有個米線攤上還有個小娃娃,便將糖畫遞了過去,換來一句含糊不清的「謝謝大哥哥」,小臉上沾著米粉湯,一雙眼睛又彎又清澈,亮亮的,像極了夢中的那個人。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後,蕭瀾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更清醒一些。無非是一個夢罷了,何至於如此心神恍惚,心心念念,擾得整個人都不安穩。
街邊有個瞎子在算命,生意也挺好,蕭瀾坐在他對面,將手伸過去。
對方只一摸,便滔滔不絕舌燦蓮花,說了整整一籮筐的吉祥話——畢竟不傻,平日里還能忽悠兩句大凶要化解,大過年的若是咒人家,不僅拿不到銀子,說不定還會被打。
蕭瀾道:「我最近總是做夢。」
「什么夢?」瞎子壓低聲音。
蕭瀾沒有回答,那夢境是旖旎而又香|艷的,雖然模糊到看不清人影,卻能感受到對方濕熱纏綿的呼吸,聽到那低啞婉轉的呻|吟,每每醒來,床上都是狼藉一片。
見他不說話,瞎子了然,湊近耳邊壓低聲音道:「轉角就有一家青樓,若不喜歡,再轉角還有另一家。」
蕭瀾強忍住要呼他一拳的沖動,起身離開了小攤。
想要坐下吃碗面,一旁的茶館說書恰好到了最高|潮。千年小花妖為報恩,化成人形夜夜隨風潛入那追影宮宮主夢中,顛鸞倒鳳好不快活,引得眾人紛紛鼓掌,強烈要求這種以身相許的戲碼可以再來一段。
蕭瀾:「……」
城里的年的確是極熱鬧的,也很喜慶,可就有一點不好,似乎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能讓他想起最近那荒唐的夢境,想起夢中那雙眼睛,那雙手,那個朦朧不清,水月鏡花般握不住的影子。
蕭瀾一路逆著人流穿過半座城,到了不那么明亮的河畔,方才松了口氣。
方才放孔明燈的人已經散去,只有一個老婆婆還守著攤子。蕭瀾問她買了最後一個燈,提筆卻不知要寫誰的名字,最後想了許久,也只畫了一枝翠竹,上頭掛了一塊精巧的白玉佩,松開手手,看燈籠緩緩升上天際。
那也是他夢里的情形,很安靜,很美好。
老婆婆笑問:「是心上人嗎?」
蕭瀾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老婆婆道,「那就是喜歡了。」
蕭瀾笑笑,也沒辯駁,幫她收拾好籃子,目送著一路離開。
連是誰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喜歡。
可若當真有這個人,那便借著此燈,願他一生都能平安順遂,百事無憂吧。
蕭瀾獨自坐在河邊涼亭里,面前是蜿蜒曲折的河流,漆黑寂靜的山巒,身後是人聲鼎沸的笑鬧,燈火輝煌的長街。他似乎成了這一靜一動,一清冷一繁華的奇妙交接點。
回首望去,城中燈火明滅跳動,被風撫出一片暈黃暖光。
他覺得以後或許可以經常來此。
吃一碗湯面,吃一碗面,挑一套好的瓷器帶回紅蓮大殿,即便不喝茶,看著心里也喜歡。
至於為什么會喜歡,說不上理由,只覺得暫時備下,將來定然會用到。
不單單是瓷器,還有好的普洱茶,好的夜光杯,好的月露梨花,好的熏香,好的衣料,好的文房四寶。將整座紅蓮大殿都堆滿,等著有人來用。
可那人是誰呢。
從未見過,只出現在夢中。
想了這么多,卻僅僅是為了一個夢……蕭瀾自嘲一笑,覺得自己當真是瘋了。看天色已經差不多要露白,便也翻身上馬,一路回了冥月墓中。
「少主人。」黑蜘蛛正在鏡花陣旁等著他,「姑姑叫你過去。」
「有事?」蕭瀾問。
黑蜘蛛道:「少主人的頭痛之疾,今天該施針了。」
蕭瀾皺眉道:「過年也要去幽冥池?」
「少主人說笑了,冥月墓中何時有過年一說。」黑蜘蛛嗤笑,又話中帶話道,「少主人昨晚一夜未歸,不會是去城里過年了吧?」
蕭瀾道:「與你何干?」
「自然與我沒關系,嘴閑多問一句罷了。」黑蜘蛛側身,陰測測道,「少主人這邊請。」
幽冥池是一汪血紅的池水,終日冒著濕熱白霧,尋常人光是看看,只怕也會腿軟。
這里是蕭瀾療傷的地方,自從數月前突發頭疼之疾起,鬼姑姑便經常會讓葯師帶他來此處,此番也不例外。
蕭瀾躺在床上,看葯師在旁忙碌,腦海中卻依舊在想那燈火輝煌的集市,熱鬧繁華的長街。
「少主人還是經常做夢嗎?」葯師問。
蕭瀾道:「是。」
「還是經常會夢到那個模糊的人?」葯師又問。
蕭瀾道:「當真有那個人嗎?」
「少主人說笑了。」葯師一笑,「只是夢而已,哪里會有真的人。」
蕭瀾若有所思。
葯師點燃一盤線香,那若明若暗的光亮卻不是暖黃,而是暗淡的紫色。
蕭瀾道:「可我覺得,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他。」
葯師將銀針在線香上熏過:「見過又如何?」
蕭瀾道:「我想知道他是誰。」
「知道他是誰做什么呢?」葯師笑著,將銀針緩緩推入他的腦中。
蕭瀾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那個影子,是陸明玉啊。」葯師聲音低沉,又帶著幾分詭笑,「蠱蟲入腦,竟然還能記得,少主人可真是痴情。」
鬼姑姑從暗處出來,不悅地看著她。
「姑姑放心吧。」葯師擦了擦手,「我做事還從未失手過。」
細小的蠱蟲隨著血液,游走在四肢百骸中,將最後一點兩小無猜的夢境也蠶食干凈。
蕭瀾在昏睡中,雙手不自覺攥緊床單。
他覺得自己不該睡,卻抵擋不住綿延的夢境。夢里荒蕪一片,只有風吹著漫天風沙,阻擋自己艱難前行,好不容易閉著眼睛摸到了那雙手,拼命攥緊卻變成一片細碎粉末,從指縫中悄然滑走,散落天邊。
世界變得一片混沌,蕭瀾知道,自己丟了一樣東西,說不清是什么,可那一定是極重要的。
重要到早已與命相纏,在心里生了根,開了花,即便被血淋淋連根拔除,也依舊固執地留下深坑,提醒著自己那曾經發生過的鮮活過往。
將來一定會找回來的吧。
蕭瀾在昏睡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