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1 / 2)

「那天放學之後,我們一幫男孩約好到學校後面土坡上玩耍。我料到塗連生又會偷偷地跟過來,就和伙伴們商量出一個『伏擊』的計劃。我們揀了很多小石塊藏在口袋里,然後快速跑到山坡上躲起來,居高臨下地觀察。沒過一會兒,果然看到塗連生溜溜達達地找過來了。我學著電影里戰斗英雄的模樣,高喊了一聲:『打!』同時率先扔出了一塊小石頭。那石頭落在塗連生腳邊蹦了兩下。塗連生嚇了一跳,隨後他一抬頭看到了我。他還以為我在跟他玩呢,就撓著頭傻笑起來。可隨即更多的石塊落下來,有幾塊砸到他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看著他那副狼狽的樣子,我們愈發來勁,石頭彈葯像雨點一樣扔下去。忽然塗連生大叫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腦門。他那一聲叫得實在嚇人,我們便停了手。片刻後就見鮮血從塗連生的指縫里直往外滲,很快就糊了一臉。我們全都愣住了,這時不知誰喊了句:『快跑!』,大家便一哄而散。後來知道,有塊石頭砸中了塗連生的眉角,導致他後來縫了好幾針。不過還算幸運,如果石頭再往下一點點,他的一只眼睛恐怕就要廢了。」

「這確實有些不像話——」羅飛搖著頭問,「你們這樣欺負同學,老師和家長不管嗎?」

「管啊。第二天塗連生的爸爸就找到學校了。老師把我們狠狠批評了一頓,然後又讓我們叫家長。我爸把我領回去,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我把這仇又算在塗連生身上,從此更加討厭他。不過有一點倒是如了我們的意:塗連生不再纏著我們了。也許他是怕了我們,又也許是他的老頭爸爸不准他再和我們玩了。

「擺脫了塗連生,一開始大家還挺高興的。可是過了一陣,又覺得有些無聊。好像少了一個假想敵,玩樂時便沒了很多樂趣。我也有點蠢蠢欲動,總想再找個由頭和這個丑八怪斗一斗。第二年春天,老師帶我們去動物園春游,我看到了兔子,突然間又冒出一個主意。」

羅飛大概猜到:「你給他起了新外號?」

蕭席楓點點頭:「塗連生的上嘴唇裂開,不是像兔子一樣嗎?於是我就管他叫『兔子』。其他同學覺得有趣,也跟著我一塊叫。後來我們還編了故事,說塗連生是妖怪,是兔子精,所以才沒有媽媽。塗連生還是不理我們。隨便我們怎么叫,他都不答應。放學以後也獨來獨往的,不再和我們啰唆。他這樣一來,我們倒覺得被他藐視了,心里很不爽。為了重振士氣,我又想出了一個『抓兔子』的游戲,我帶著一幫男孩堵在塗連生放學回家的路上,等他一出現就把他圍住,逼著他學兔子趴在地上吃草。當然也不是真吃,就是裝個樣子。一開始塗連生不肯配合,都是被我們強行按在草地上。幾次下來之後,他知道反抗也沒有用,就學乖了,只要被我們抓住,就主動把嘴湊在草上擺個造型。於是我們就一陣歡呼,說『兔子吃草啰,兔子吃草啰』,然後各自散去。

「後來有一天,我們又把塗連生按在草叢里。他正准備擺動作吃草呢,忽然間卻說了句:『有小貓。』我們靜下來一聽,果然聽見了微弱的貓叫聲。大家顧不上塗連生了,順著聲音尋找,在不遠處的草垛里找到了一群小貓崽子。那些小貓都是剛出生不久的,但母貓卻不知去了哪里,餓得小貓們直叫喚。我們童心大發,都想帶一只可愛的小貓回去喂養。我記得那窩貓崽子一共有六只吧,其中五只很快就被分搶一空,只剩下最後一只無人搭理。因為那只小貓兩條後腿都有殘疾,它因此癱坐著不會走路,只會嗚哇嗚哇地慘叫,叫人很不喜歡。」

羅飛忽地想起了被送往救助站的那些狗。好的純種犬都被那些救助者分搶,而雜狗病狗則被遺棄在救助站,食不果腹。人類對待動物的所謂愛心,看來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欲望,從孩童年代便是如此。

蕭席楓還在繼續講述:「當時塗連生也想要一只小貓,但哪里能輪到他?分到小貓的幾個人,除了我之外,其他四個也都是成績又好又有人緣的小孩。後來就大家分成幾撥,各自回家喂貓玩了。

「此後的一段時間塗連生的行蹤有些奇怪。放學後他一個人走得特別快,好像生怕被我們堵住似的。我們有兩三個禮拜沒玩到『抓兔子』的游戲,都有些按捺不住。有一天我提議大家追到塗連生家里『抓兔子』。大部分人嫌遠不想去,但也有幾個好事的家伙被我說動了,我們就一塊去找塗連生。那時候都是平房,我們看見塗連生蹲在自家門外的空地上,一個人不知在玩什么呢。

「大家悄悄地圍過去,塗連生玩得非常專心,完全沒有察覺。等我到了近前,喊出一聲『抓兔子啰!』,他才醒悟過來,然後他慌慌張張地抱起身前的一個紙盒。我們幾個人很快把他按住。我搶過那個紙盒一看,里面竟然是那只殘疾的小貓。十幾天下來它長大了不少,但仍然拖著兩條後腿,無法站立。

「我知道塗連生這些天為什么著急回家了,原來他是在喂養這只小貓呢。他這個丑陋的怪物,連養的貓都是個殘疾!我就拎著那只小貓的後腿,高高地舉在空中喊道:『看啊,怪物人養怪物貓啦!』旁邊的同伴全都爆發出幸災樂禍的哄笑聲。

「塗連生有些急了,掙扎著大喊:『這是我的貓,你還給我。』他一大聲說話,嘴唇便更加裂開,丑陋無比。我心里一陣厭惡,看著手里那只貓也覺得極丑。正好旁邊有一條小河,於是我就一甩手,把那只小貓扔進了河里。塗連生大叫一聲,突然發蠻力掙脫了按著他的那幾個孩子。但是那只小貓早就沉到水里,不見蹤影了。

「塗連生用手捂著臉,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原來他哭了。我們幾個孩子有些發愣,因為我們還從來沒見塗連生哭過。以前不管我們怎么欺負他,羞辱他,甚至用石塊把他打得鮮血直流,他都從來沒有哭過。可是那天,為了一只殘疾的小貓,他卻哭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塗連生突然又惡狠狠地向我撲了過來。我毫無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撲倒在地。塗連生騎在我的身上,他按住我的胳膊,用嘶啞的聲音哭訴說:『那只小貓是我的朋友……我只有這一個朋友!』他說話的時候有點點灑灑的液體落在我臉上,也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我顧不上惡心,因為我已經被嚇壞了。我沒想到塗連生會反抗,而且他的力氣那么大,我一點都掙扎不了。跟我一塊過來的那幾個孩子也被塗連生的瘋勁鎮住了,全都怯怯地縮在一邊。我以為塗連生肯定要打我,但他並沒有動手。他只是這樣按著我,和我對視著,臉上的表情悲痛無比。過了片刻,我稍稍回過些神,便用告饒般的語氣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傻子都知道這事就是故意的。不過塗連生還是放過了我,他站起身,獨自哭著回家去了。」

聽到這里羅飛猜測著問道:「就是這事改變了你對塗連生的態度?」

「你是指和他做朋友?」蕭席楓搖搖頭,「不,還沒有。但以後確實不再欺負他了。原因很簡單,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發起瘋來蠻力著實驚人,我可不想再招惹他。我和他的關系真正發生改變,那又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當時我們已經快要小學畢業。『文革』開始了。」

蕭席楓特別強調了「文革」的背景,羅飛立刻敏銳地問道:「你的家庭在『文革』時遭到了沖擊?」

「沒錯。」蕭席楓露出一絲苦笑,「那會兒知識分子臭老九是要被打倒的,我家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後來運動搞起來了,我的父母經常被揪出去批斗。最長的一次被連續斗了五天,不讓回家,晚上就關在牛棚里。這期間我成了沒人管沒人問的孤兒。那天我把家里的存糧都吃完了,實在餓得受不了,就跑去牛棚央求紅衛兵把我父母放出來。可我得到的只是一通斥罵。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又往家走。我飢腸轆轆,一路走一路哭,當走到一條小河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塗連生站在不遠處。原來我不知不覺中經過了他家門前。那時候我已經是個半大的孩子,知道好強爭氣,於是趕緊止住了哭聲,不想叫這個丑八怪給笑話了。

「可是塗連生看起來並不想輕易放過我。他迎著我走過來,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躲不掉,只好怯然問了聲:『你要干什么?』我打是打不過他的,現在連地位也不如他,怎么敢和他發生沖突?只盼他能放我一馬。

「塗連生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後他翻起右手,手里捏著一只白白胖胖的饅頭。

「我愣住了,不明白對方的意思,直到聽他開口說:『給你吃的。』我才知道他是要把這個饅頭送給我。上次他送我饅頭是為了討好我,這次又是為什么呢?我實在想不出理由,只好忐忑地詢問:『為什么?』

「塗連生看著我說:『你沒有朋友了,我想做你的朋友。』他說得非常坦誠,就好像以前的事情從來都沒發生。頓時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的,我確實沒有朋友了。以前那些玩伴全都和我劃清了界限,現在唯一肯和我接近的,竟然會是塗連生!我曾經那么看不起他,對他百般欺辱,我曾把他送來的饅頭扔在地上用腳踩,甚至把他最喜歡的小貓扔進了河里。可他卻毫不記仇,現在他還是想和我做朋友,他的目光如此純真,和多年前那個剛入學的孩子一模一樣。

「我接過了塗連生送給我的饅頭,邊吃邊哭。塗連生站在一旁看著我,他憨憨地笑著,破裂的嘴唇如抽筋般翻起。可我不再覺得他丑陋,只是覺得很滑稽、很好笑。等那個饅頭吃完,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之間一段長達數十年的友誼,就從這笑聲中開始了。」

聽到這里,羅飛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看著蕭席楓說道:「能得到這樣的朋友你應該慶幸。這是沒有任何功利的、真正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