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後,便也只是討好之言。然而在那衛家滿門牌位之前,所有人卻都知道,無論出於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說這話,這的確是衛家這百年來所作所為。
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衛家男兒,莫不亡於兵刃,又怎能讓小人羞辱?
皇帝沒有說話,他目光落到衛忠的名字上,許久後,他轉過身,回到了宮門內。
宮門慢慢合上,皇帝揚袖出聲:「帶衛韞上殿來!」
這話讓曹衍心里一緊,這些時日衛韞在獄中別打之事他是清楚的,衛家結怨甚多,如今衛家遇難,衛韞就成了最好的發泄口。所有人都以為七萬人葬於白帝谷這樣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當年秦王案一般。誰曾想,衛韞居然還有面聖的機會?
曹衍想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謝太傅一眼掃了過來。
他目光里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驟然清醒。
不能說,他不能說。
如今皇帝一定要見衛韞,這事兒根本瞞不住。他沒在天牢里動過衛韞,此刻若他多加阻攔,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進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著衛韞到來。
過了許久,外面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而後皇帝便看到,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人用轎子,慢慢抬了進來。
他衣衫上沾著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神色憔悴,卻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見這樣的衛韞,面色大變。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衛韞沒說話,皇帝抬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么就成了這樣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沖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台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
「十五了……」皇帝嘆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願意?」
衛韞僵了僵,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到皇帝臉上,神色平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讓看在臣父兄面上,讓臣選一個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邊疆,再殺幾個北狄人。」
衛韞說得鏗鏘有力:「我父親曾說過,衛家兒郎,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上。」
這話與楚瑜所說不謀而合。
皇帝看著他,許久後,他轉過身,揚聲道:「看看,這是衛家的子孫,是我大楚的兒郎!」
「他只有十四歲……」
皇帝顫抖出聲:「十四歲啊!」
滿場無人說話,鴉雀無聲。皇帝說出這句話來,大家便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從衛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謝太傅據理力爭、長公主以情動人,這一番鋪墊下來,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經軟化下來,唯有太子一黨還想再做爭執,可情勢已到這樣的地步,又能說什么?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天子回身,手放在衛韞頭頂。
「當年朕曾打破一只龍碗,先帝對長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衛家忠誠熱血,你父親所犯下的罪過,他也已經以命償還,功過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著,重振衛府,你還在,衛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聲音沙啞:「皇伯伯的苦處,你可明白?」
後面這一句話,衛韞明白,皇帝問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為天子,卻不幫衛家平反的苦楚。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向皇帝,平靜道:「衛韞不明白很多事,衛韞只知道,衛韞乃衛家人。」
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終於道:「回去吧,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兒,我會讓人去查。」
「謝陛下。」
衛韞磕完頭,便由人攙扶著,坐上轎攆,往宮門外趕去。
此時在宮門外,只剩下楚瑜一個人跪著了。
見過皇帝後,蔣純再也支撐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個人,還跪立不動。
只是風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聽雨聲嘩啦啦潑灑而下,她神智忽遠忽近。
有時候感覺眼前是宮門威嚴而立,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仿佛是還在上一輩子,長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顧楚生門前,哭著求著他。
那是她一生最後悔、最絕望的時刻。
那也是她對顧楚生愛情放下的開始。
決定放下顧楚生,來源於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卻用了很多年。
因為她花了太多在顧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賭徒,投入越多,就越難割舍。
她為了顧楚生,離開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離開顧楚生,她還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為家?
她習慣了付出和等待,日復一日消磨著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燒的蠟燭,把自己的骨血和靈魂,紛紛燃燒殆盡,只為了顧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這時候,衛韞也來到了宮門前,他已經聽聞了楚瑜的事,到了宮門口,他叫住抬轎子的人:「停下吧。」
他說著,抬手同旁邊撐傘的太監道:「將傘給我,我走過去。」
「公子的腳……」
那太監將目光落到衛韞的腳上,那腿上的淤青和傷痕,他去時看得清清楚楚。
衛韞搖了搖頭:「回家時不能太過狼狽,家里人會擔心。」
說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傷口,又用發帶重新將頭發綁在身後。
這樣收拾之後,看上去終於沒有這么狼狽,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將臉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凈。
最後,他從旁人手中拿過傘來,撐著來到宮門前。
宮門緩緩打開,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帶著衛家的牌位,跪立在宮門之前。
她面上帶著潮紅,似乎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神色也有些迷離,目光落到遠處,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衛韞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動聲色,他撐著雨傘,忍住腿上的劇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傘撐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這才察覺面前來了人。她抬起頭來,看見少年手執雨傘,長身而立,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帶了幾分天生的風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
「大嫂,」他為她遮擋著風雨,聲音溫和,仿佛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過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風吹卷而過,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年。
是了,這輩子不一樣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她還沒有被磨平棱角,她是衛府的少夫人,她還有家。
她心里軟成一片,看著那少年堅韌又溫和的眼神,驟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來,她紅著眼,眼里蘊滿了水汽。
「你可算來了……」她隨意拉扯了個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狽的內心:「我跪在這里,好疼啊。」
「那你扶著我的手站起來,」衛韞伸出手去,認真開口:「大嫂,我回來了。」
他已活著回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此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