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宋世瀾(2 / 2)

山河枕 墨書白 5200 字 2020-09-18

這時候她身邊已經有了一個稚兒,那孩子還很小,由下人抱著。她虔誠叩首,他動作遲鈍了片刻,卻仍舊假作不認識一般站了起來。

而後他走出寺廟大門,剛准備下山,他就被人叫住。一個侍女拿了傘,同他道:「公子,快要下雨了,我家夫人說給您送把傘。」

「你家夫人是……」

「衛家的二少夫人。」那侍女笑起來,「方才您在拜佛,二少夫人看見了,說您也是要去沙場的將士,便讓我們給您送把傘。沙場凶險,」那侍女嘆了口氣,「你要小心啊。」

宋世瀾沒說話,他從那侍女手中接過傘,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哽咽。

那把傘陪著他去了疆場,後來又陪了他許多年。

他走過屍山人海,看過陰暗險阻,每次下雨他看見那把傘,都會覺得內心一片寧靜。

那傘的主人似乎是他少時一場華夢,她美麗又遙遠,讓他心生掛念,又不可觸及。

他本來以為,他們一輩子便是如此。

直到純熙九年,衛家滿門,除衛韞之外,具葬於白帝谷。

大楚上下,舉國皆驚,他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間,腦中閃過的便是那女子清麗的面容。

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她,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么樣。他吩咐了下人去打聽衛家的消息,而後便投入這一場巨變。這一場巨變,對於整個朝堂來說都是一場全新的洗牌,所有人都不敢松懈。每個人都在打聽消息,准備籌碼,

等著開牌那一天。

他本以為衛家會就這樣跌到谷底,誰曾想衛家卻重新站了起來。

當時許多人還以為,衛家不過就是苟延殘喘,他卻毅然選擇了和衛韞結盟。

他幫衛韞,衛韞替他殺宋文昌。

宋文昌一死,世子之位便非他莫屬。

他本當這不過就是一場交易,直到他與北狄軍糾纏在汾水附近的西郡城。

那時宋文昌好大喜功,被逼出戰,然後被困於小橘縣。他父親逼著他與北狄硬碰硬,救出宋文昌,然而他和衛韞早有約定,為了逼姚勇出血,他要保存宋家實力。

他正兩難時,他突然接到了蔣純的求救信,她來了汾水。

汾水就在西郡城邊上,蔣純有一位故人在汾水,她本是來解故人之困,卻剛好遇到北狄攻打汾水。

他二話不說,領兵出城。他帶兵入汾水時,兵荒馬亂,他在人群之中,焦急出聲:「衛二夫人!衛二夫人?!」

他太清楚知道,這樣混亂的攻城戰中,女人可能遇到的遭遇,他心亂如麻,最後不由得大喝出聲:「蔣純!」

他大喊著她的名字:「蔣純,你在哪?!」

便就是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喊:「宋公子!」

他駕馬回頭,看見人群之中,提劍而立的女人。

她穿著水藍色的長裙,披著銀白色的披風,一手拉著一個孩子,手中長劍還燃著血,她抱著孩子朝著他跑過來,焦急喊他:「宋公子!」

他騎著馬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和孩子拉在了馬上。

她似乎跑了很久的路,整個人都在喘息。

她抱著孩子,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用手中長/槍殺出一條路來。「我奉大夫人之命前來,協助您刺殺宋文昌。人我已經帶來了,今日您攻下汾水,明日再攻一城,北狄被您激怒,必定開始強攻小橘縣。我們會趁亂刺殺宋文昌,嫁禍給北

狄,您可盡力營救他,這樣一來,您父親也不能再說什么。」

宋世瀾不說話,蔣純有些疑惑:「宋公子?」

「知道了。」宋世瀾聲音有些沉,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皺起眉頭,冷著聲道:「你為什么來這種地方?好好不在華京呆著,過來做什么?」

「大夫人怕派其他人過來,你不放心。」

「你來了我更不放心。」

這話說出來,蔣純有些詫異,她抬頭看他,面前男人面色冷峻,他帶著她從沙場一路馳騁而過,將她放到安全處,隨後便道:「你且先等等我。」

說完,宋世瀾便回過頭去,一頭扎入了戰場。蔣純在屋子里吩咐來帶的暗衛趕往了小橘縣,隨後便在城中等著宋世瀾。等到天明時分,她站在城樓上,看著青年水藍銀紋長衫,提著長槍駕馬而入。那一瞬間,有什么

從她腦海中猛地閃過。

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她看著宋世瀾,輕輕笑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宋公子,您當年十一歲的時候,還一個人獵了一匹狼呢。」

宋世瀾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

「我不僅獵了一匹狼,我還在護國寺,被夫人救過一命。」

蔣純微微一愣,片刻後,她猛地反應過來:「呀,」她詫異出聲,「我都忘了!」

【8】

蔣純來了之後,她的暗衛殺了宋文昌,宋世瀾拿到世子之位,便給老侯爺下了毒,隨後控制住整個宋家。

此時整個戰場已經亂起來,宋世瀾接了衛韞的命令,和北狄膠著著。

宋世瀾不放心蔣純回去,便同她道:「你且先留著,等時間合適,我便送你回去。」

蔣純並不打算給宋世瀾添亂,並且她故人的孩子在戰亂中斷了腳,也需要休養,便留在了宋世瀾身邊。

宋世瀾如今已經將近二十一歲,卻還是孑然一身。他身邊沒有女眷,蔣純經歷了最初的匆匆忙忙後,便觀察起宋世瀾的生活。他每日飲食極其簡單,吃飯時間完全沒有個固定時候,有些時候來晚了,吃得著急,便讓廚子直接熱兩個饅頭也是常有的事兒。家里完全沒人安排打理,衣服破了個洞也

沒人注意。看上去溫和的貴公子,其實過得十分粗糙。

蔣純最開始只是調整自己和孩子的飲食,那時候宋世瀾並不會固定回來,她見了兩次宋世瀾隨意拿了個饅頭蘸湯吃後,終於在第三天,讓人去問了宋世瀾回來的時間。

宋世瀾以為蔣純有什么事,便同下人道:「和二夫人說,我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

蔣純得了消息,便在家中准備布菜,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他看著等在門口的蔣純等人,便站在那里愣了。

蔣純朝他微微一笑,卻是什么都沒說,同他道:「近來看世子飲食上不大規律,便冒昧給世子准備了些,一日勞頓回來,總該吃頓好飯的。」

「多謝二夫人了。」宋世瀾笑了笑,面上客客氣氣,然而他在喝下第一碗熱湯,看著布置好的飯菜,感覺旁邊有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內心卻已是有了驚濤駭浪。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有個家。

吃完這頓飯,他轉頭看向蔣純,面上帶了幾分懇求:「二夫人,世瀾有一事相求。」

蔣純愣了愣,隨後忙道:「世子,您請說。」「世瀾一個人過慣了,家里也沒個人管著,您也看到了,雖然公務上世瀾可以處理得井井有條,但家中的確一團亂麻。世瀾斗膽,想請二夫人幫忙世瀾整頓一下家中庶務。

說著,宋世瀾解下一顆鑰匙,交了過去:「這是我府中倉庫鑰匙,二夫人在這些時日,想如何動府中大可動一下,所有擺設、用人、規矩,都想請二夫人幫忙整頓一下。」

「這不好。」聽得這話,蔣純趕忙道,「宋世子,這些事,您當請一個人來管才是。我一個外人……」「非常時行非常事。」宋世瀾說得認真,「實不相瞞,二夫人,您看我其實也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的確是該找個人來幫忙。可是如今這局勢下我不可能匆忙成親,讓下人管

家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我信得過二夫人,還請二夫人給我在府中立出一套規矩來,等日後二夫人走後,我不至於後院失火。」

聽得這話,蔣純有些不好拒絕了。

宋世瀾是衛韞盟友,他能好,那是再好不過的。

蔣純猶豫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頭,接過了那串鑰匙。

【10】

之後的時日,宋世瀾在外和北狄打著游擊戰,蔣純便在家里管家。

期初她小心翼翼,但後來她便發現,宋世瀾是當真不管府中任何事的,無論她做什么,他只會說:「好。」

她閑來無事,便開始大展身手。挪了這里的花,移了這里的盆,調整了食譜,建立了一套府中基本運行的制度。她分出了各種丫鬟侍從等級,又給宋世瀾培育了心腹……

她每天都等宋世瀾回來吃飯,因為她在,宋世瀾每日都會想辦法固定時間回家。

蔣純也不知道那份感覺是什么時候誕生的。

就是悄無聲息間,她從「宋世瀾是個不錯的人」,慢慢就變成了「宋世瀾極好極好」。

宋世瀾做每一件事都很有分寸,他似乎從來不會犯錯。有一日她看他寫字,他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她不由得道:「世子這輩子做事兒,都這么小心嗎?」

宋世瀾微微一笑:「是啊。」

「為什么呢?」

「庶子出身,」宋世瀾垂眸看字,神色平和,「又哪里容得我做錯什么?」

蔣純微微一愣,那片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疼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憐惜這個人了。

「那這輩子,」她忍不住詢問,「世子就沒有過不小心的事兒嗎?」

「有。」宋世瀾微微一笑,蔣純不由得道:「是什么?」

宋世瀾沒有說話。

他將話止於唇齒,他太清楚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對於蔣純而言,此時此刻他不過就是衛韞的盟友,一切都不過是看衛韞的面子,他不敢說太多。

但那句話他知道。

他這輩子唯一不小心的事兒,就是喜歡她。

他們兩一直呆到楚瑜被困鳳陵城,北狄直取天守關。

宋世瀾帶兵前去支援天守關,打了極其漂亮的一仗,緊接著趙月稱帝,衛韞去北狄生死不明,楚瑜死守在鳳陵城。

衛家瞬間沒有了任何可以主事的人,她便去找了宋世瀾,同他道:「宋世子,我要去找我婆婆。」

宋世瀾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慢慢道:「此刻局勢太亂……」「正是因為局勢太亂,」蔣純面色平靜,神色沉著,這樣的冷靜讓她顯現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剛毅,這是一種難以摧折的堅強。她靜靜看著他,出聲道,「我才得回衛家,幾位

公子還有婆婆都在等著我,回去主持家中庶務。」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有出聲。

他垂著眼眸,握著筆。

他突然特別清楚意識到,她是衛家人,她嫁給了衛束,哪怕衛束死了,她也是二少夫人。

他想說好,然而卻說不出來,可他也沒有什么理由留下她。

「我已經找到了家中人所在,今日便啟程。」然而對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便直接道,「宋世子,告辭。」

那一聲告辭出來,他終於沒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了。」

蔣純回過頭來,她皺起眉頭,眼中滿是警戒:「宋世子?」

他閉上眼睛,輕嘆了口氣:「蔣純,別離開宋家。」

「宋世子什么意思?」蔣純冷著聲道,「如今我小叔身陷虎狼之地,你莫不會以為能以我要挾衛家做些什么?宋世子,你……」

話沒說完,他便猛地將她一把拉到懷里,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過去。

蔣純愣了片刻,隨後拼命掙扎起來。

她下手幾狠,一腳踹到他身上後,旋即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響徹屋子,蔣純怒喝出聲:「你放肆!」

宋世瀾沒說話,他抬眼看她。

那眼神讓蔣純愣了愣,她想起他少時,提著狼王駕馬而過時的模樣。遮掩了這么多年,那個要拿到什么,拼死也要取得的宋世瀾,依舊還是這樣。

「我什么意思,」他聲音平靜,「你現在知道了嗎?」

蔣純說不出話來,宋世瀾回身去拿披衫,他神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你要管衛家,我可以幫著你管。你現在不答應我,那也沒事,你別答應別人就好。」

「我送你回去。」他停在她面前,唇邊帶了笑意,「這輩子,我等得起。」

【11】

他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他知道不能做得太過。

衛束才離開,她和衛束的感情他很清楚,他不願意去和一個死人爭。

於是他就一直等著。

期初別人問,他就是笑笑,但他總是去衛府走往,旁人也就看明白了。

她期初的拒絕悄無聲息,不過就是當著他的面穿白衣服,帶白花,領著他去衛家祠堂看著衛束的牌位,同他說上自己和衛束過往的事兒。

他從來不介意,永遠一副笑眯眯不明白她說什么的樣子。

一年、兩年、三年。

他的耐心好得出奇,讓人覺得害怕。

但其實他心里知道,自己耐心並不好,他只是能忍。

可忍耐終究是有盡頭的,衛陵春一日日長大,他越長大,她便越是躲著他。

他無可奈何,干脆上門提親。

他們的感情一直如此,他逼著她,她卻不肯出頭。直到最後,他被所在太平城。

他得知自己染病的當天夜里,他坐在屋子里,看著月亮。

他突然就特別想她,然而等想到她,又忍不住想,她死了,她會不會松了口氣,再沒人糾纏了。

然而沒幾日,他就看見那女子輕騎而來,她停在城門前,抬頭看他。

「宋世瀾,」她揚聲大喊,「開城門!」

他呆呆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一輩子,值得了。

【12】

後來她嫁給他,成為王妃。他帶著她去了瓊州,那里是宋家的范圍。

他們在那里悠閑度日,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卻總是惦記。

她懷孕的時候,性格敏感。她經常在夜里無法入睡,他便抱著她,陪著她一起。

有一天夜里,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嗯?」

「宋世瀾,」蔣純嘆了口氣,「我嫁過人,又生過孩子,你喜歡我,不覺得遺憾嗎?」

宋世瀾想了想,好久後,他嘆了口氣。

「那又怎么樣呢?」

他輕聲開口:「這一輩子,我也沒喜歡過別人啊。」

蔣純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騙人,」她笑意盈盈,「春宴上的花,總送過幾個姑娘吧。」

宋世瀾抿了抿唇,嘆息出聲,他將人攬在懷里,蔣純不滿道:「說話啊,莫不是不敢說了?」

「還記不記得,你十二歲時候,一株桃花都沒收到。」

「你胡說,」蔣純忙道:「我收到了!」

「一株。」

宋世瀾肯定開口,蔣純微微一愣。

宋世瀾笑起來:「我送的。」

蔣純睜大了眼,宋世瀾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傻姑娘,你走之後,我便再沒送過桃花。」

自卿離席,再無桃花。最初和最後,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