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衡並沒有阻止她,他走到灶後,找到火折子,開始生火。
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一開始,是每日上山拾柴,他力氣太小,只能撿別人不要的細小樹枝,撿了許久,也只夠燒一小會。
母親似乎是十分不滿的,卻也只能皺著眉從罐子里點出幾枚銅幣,喚樵夫來買上一點。
那個時候,母親還不是個出名的穩婆,白日常要出門做工。她也還不會帶他上門接生,到底,她還是有些顧忌的。
但後來,他稍微長大一些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他本來是十分高興的,因為夫子誇獎了他,而且自己可以背動更粗的樹枝了。
夫子誇獎了他,就意味著自己學問做的好。
更粗更多的樹枝,就意味著母親可以少花些錢。
這兩件事都會讓母親滿意。
母親滿意了,會怎么樣呢?
其實也並不會怎么樣。
但他就是想看到母親開心一點。
二狗的娘親就一直很開心。
這種開心並不是時刻洋溢著笑容。
而是,哪怕只是說一句話,也是溫暖的。
所以,就算二狗的娘會打二狗,而自己的娘並不會打自己,段衡也還是十分羨慕二狗。
胡亂想著這些的時候,街邊突然沖出兩個人,扯著他的手,要把他帶走。
時隔多年,段衡其實已經記不得那兩個人的模樣。
但他每每想起此事,手上都會無法抑制地重現那種,皮肉被拉扯到最大限度的撕裂感。
他害怕到,甚至沒有辦法維持,母親命令他一直保持的沉著。
只能如同其他那個年齡的孩子一般驚叫,哭鬧。
那些他辛辛苦苦收集的樹枝被扔到地上,踩成木屑。
還好,但也不好的是,就在他險些脫力被帶走的時候,母親找到了他。
她帶著令人膽寒的絕望與憎恨奮力撕扯那兩個人。
也許是怕了,也許是不想鬧大,那兩個人走了。
但他們留下的陰影卻注定永永遠遠地跟隨著他。
從那以後,除了上學的時間,母親不論去哪都要帶著自己。
那些最臟、最險惡的市井百態,他在很小的年紀,就都一一看過。
秦樓楚館,他去過太多次。
母親去洗碗的時候,他就坐在母親身旁的小凳上,用樹枝寫字。
母親去送葯的時候,他就貼在門外,聽著屋里屋外的淫聲艷語。
母親去接生的時候,他就如同在其他地方那般,縮在角落里背書。
長大以後,他有時也忍不住想,怎么會有母親,可以那般放心地,將孩子早早帶到那些地方呢?
但他又立刻自己想明白了。
那時候的他太小,小到沒有人會將他真正放在眼中。
但即便這樣,有時也是有例外的。
有一次,他貼在門外,等待著母親出來的時候,一個大肚便便的人路過他,看了一眼,然後走回來,蹲下。
他伸出手,摸了自己的臉。
他的手很溫暖,但自己卻並不喜歡。
就在自己發呆的時候,母親走了出來,看到了這一切。
她並沒有表現出什么,只是笑著同那個男人說了些話。
回家以後,他在灶前跪了一個時辰。
似乎是因為天氣太冷,母親怕自己跪傷了膝蓋,影響考試。
所以在灶頭前鋪了一層茅草,讓他一邊燒灶背書,一邊罰跪。
他直到很多年以後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
他錯在沒有拒絕。
母親很久以前缺乏的勇氣,在斥責他時找了回來。
那個時候的灶火,比今天的燒的旺許多。
卻遠沒有今天的溫暖。
段衡回過神,往逐漸燃起的火堆中添了一根木柴。
「此君,你來,我去舀水。」
火已經點起了,此君身子弱,得先烤干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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