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只一夜,李世民的眼角卻添了許多皺紋,就連鬢邊的頭發都白了一片。
他靜靜地負手立於殿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承乾,久久不語。
李承乾表情從容,絲毫不見失敗者的狼狽,面對李世民雙目如利劍般的逼視,李承乾不躲不避,毫無懼色地直視,生平第一次,李承乾有了直視這位高高在上,世人敬畏的天可汗父親的勇氣。
四周皆敵,按劍而立,父子二人遙遙對視,空氣沉寂冷凝,如置身萬年冰山之中。
良久,李承乾哂然一笑,伏首跪拜。
「兒臣拜見父皇。」
李世民冷冷道:「李承乾,你敗了。」
「是,兒臣敗了。」
「李安儼所部被牛進達的左武衛堵在朱雀街口,圍而殲之,須臾可滅,常迎望所部三千人死傷大半,余者皆降,東宮已被破,李承乾,你尚有何言?」
「成王敗寇,兒臣無話可說。」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隱忍胸中怒意:「李承乾,皇位遲早是你的,你為何行此大逆之事?」
李承乾譏誚般一笑:「父皇,皇位果真是我的么?」
李世民一滯,嘆息無語。
是的,眾所周知,李世民動過易儲的心思,而且這心思一直不曾打消,李承乾這個太子必然會被漸漸不滿所為的李世民廢黜掉。
「縱被廢黜,你終究是朕的嫡子,做個一生逍遙,衣食無憂的王爺不難吧?」李世民沉聲道。
李承乾又笑:「兒臣若不是太子,他年無論哪個兄弟坐了龍庭,會容得下兒臣活著么?」
李世民再次語滯。
李承乾說的確實是實話,朝堂風浪見識得多了,李世民很清楚,太子一旦被廢,等待他的便是生命的倒計時了,沒有哪個新君會心胸廣闊到任由那個名分比自己正得多的前太子安然無恙地活下去,這個人的存在便是對新君地位的威脅,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像李靖那樣閉門謝客,不與任何人來往,他的存在,永遠還是威脅。
捫心自問,連李世民自己都做不到,他的那些兒子們就更別說了。
「所以,你便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臣伐君,以子反父?」李世民再次發怒道。
李承乾垂下眼瞼,淡淡地道:「兒臣為自己求條活路,有何不對?」
「朕何時不給你活路了?這些年你自省所作所為,一次一次令朕失望寒心,可朕哪一次沒有寬恕你?今日你做下此事,你來教教朕,這一次教朕如何寬恕你?」
「兒臣錯了,但我並不後悔,更不需要寬恕,本已生不如死,死亦何妨。」
父子間的對話火葯味越來越重,李世民終於忍不住怒道:「當朕真忍不下心殺了你嗎?」
李承乾凜然不懼:「當兒臣不敢死嗎?」
氣氛一觸即爆之時,殿外匆匆跑來一名宦官,躬身稟道:「陛下,牛大將軍傳來消息,李安儼所部叛軍六千四百余人已殲,死者三千余,傷者千余,余者或降或逃,李安儼及麾下十四名都尉皆降,皇城叛亂已全數平定。」
李承乾神情一變,接著露出深深的哀色。
李世民胸中正是怒氣高漲,聞言不假思索地道:「傳旨,李安儼及麾下從逆將領全數梟首示眾,夷三族直系,家眷沒入太常寺內教坊,世代為官奴不得開豁,常迎望梟首示眾,誅九族,參與謀反者如趙節,杜荷等皆斬,漢王李元昌賜令毒鴆自盡,東宮屬官失之督導,左右庶子於志寧,張玄素等,皆罪。」
一番處置的旨意接連下達,李承乾每聽一句臉色便白了一分,最後額頭已然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李世民冷冷盯著他,道:「因爾之一念,而致左右數千人被牽連,丟了無數人的性命,李承乾,你可滿意了?」
李承乾死死咬著下唇,嘴唇被咬出血了仍渾然不覺。
看著兒子痛苦失神的模樣,李世民心中一痛,眼眶不知不覺紅了。
「自貞觀元年冊你為太子,朕為你遍請天下名師大儒教導,李綱,陸德明,孔穎達……這些人誰不是當世赫赫有名之儒士?誰不曾細心諄諄教導於你?幼時的你頗得朕疼愛,連滿朝文武都對你寵溺無加,記得朕冊封太子的詔書上怎么說的嗎?『早聞睿哲,幼觀《詩》《禮》』,這句話正是朕和滿朝文武對你的評價,那時朕和朝臣們都深以為意,覺得未來大唐的江山後繼有人,不乏明君,你將來一定是個好太子,好皇帝,所以朕和朝臣們這些年拼了命的開疆辟土,毫無後顧之憂,因為朕想將一個遼闊無疆的社稷交給你,內無憂,外無患,你性子不如朕剛強,便安分做個守成之君,有那么多能臣名將輔佐你,創一個大唐盛世並不難……」
李世民眼眶越來越紅,目光漸漸浮上深深的痛心:「可是……承乾,你為何變成了這樣?為何?朕給你請的名師大儒,他們每日不敢懈怠,凡聖賢之言,帝王之道,終日教導敦促,使爾向學上進,他們教的東西,為何你一句都沒聽進去,卻非要造朕的反?」
停頓片刻,李世民終於流下淚來,卻忽然如受傷的獅子般厲聲咆哮道:「這世上誰都能造朕的反,唯獨你不能!你是朕的親兒子,你的身體里流淌著朕的骨肉精血,每一寸,每一滴都是!朕的敵人還不夠多嗎?為何連你這個親兒子都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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