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所謂取義(1 / 2)

貞觀大閑人 賊眉鼠眼 2210 字 20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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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男人有本事沒脾氣,下等男人沒本事有脾氣。

李素很少發火,尤其是在家里,有本事的男人從來不會把外面的脾氣帶回家里,就算要宣泄心中的憤懣不平,任何地點都比在家合適。

可是今日,他實在忍不住了,心里有團火熊熊燃燒,這團火自然與許明珠無關,只是他必須要宣泄,因為難受,因為那團火快把自己燒死了。

許明珠嚇壞了,呆呆地看著李素。

此刻她眼里的李素很陌生,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夫君發怒,在她的印象里,夫君一直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像翩翩君子,永遠帶著笑,永遠不慌不忙,永遠氣定神閑,無論遇到任何危難麻煩,只要看看他那張淡定的臉,就能莫名得到一股安定從容的力量。

可是今日,他竟發了這么大的火,盡管明知這團火並不是沖她發的,可她仍感到一陣懼怕。

李素心亂如麻,站在屋子里胡亂地揮舞著手,面孔漲得通紅,很生氣,很迷茫,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這樣絕然死在大家面前,到底為了什么?家族的興旺難道靠的是一個女人的犧牲?為什么所有人對她只是敬佩?除了敬佩,再無任何不同的感受,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偉大的,她刺自己的那一刀刺得好,應該刺,她成了一個如荊軻般的勇士,只不過她殺的人是自己……」

李素瘋了似的說了半天,神情忽然涌上深深的疲憊,激動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了。

「明珠,知道嗎,沒有任何人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除了犧牲者本人,她可以覺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高尚的,甚至可以以一種殉道式的態度坦然面對死亡,她可以這么想,但別人不能。」

許明珠垂下頭,低聲道:「夫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夫君覺得侯嬸娘不應該這么做?」

李素嘆道:「你也覺得她的死是應該的?」

許明珠猶豫半晌,點了點頭:「按理說,妾身不該與夫君的想法相悖,可夫君這次的想法,妾身實在理解不了,為了全族的興旺而犧牲自己,這……有什么不對嗎?夫君,您身處朝堂,高官顯爵,但妾身也深知朝中為官的風險,沒有任何家族和個人能夠一生順風順水,一輩子那么長,總會遇到危難時刻,夫君的官爵越升越高時,妾身便已有了和侯嬸娘一樣的打算,如果真到了決定家族命運的危急時刻,妾身也會挺身而出,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

李素越聽越不舒服,心中剛平息的那團怒火又有抬頭的跡象,剛准備發貨,許明珠忽然一手掩住了李素的嘴,神情不再如往常般怯弱,反而充滿了堅毅。

「夫君,恕妾身無禮,先聽妾身說完,否則夫君若發火,妾身可能就沒膽子再開口了。」

李素又平靜下來,點點頭:「你說,我不發火。」

許明珠想了想,道:「夫君是個心存悲憫的人,平日里表現得自私貪財,但妾身是夫君的枕邊人,相處久了才知,夫君其實有善心,您看重人命,看重每一個人的命,妾身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您幼時究竟學過什么學問,才會有這種偏執,似乎……與世俗的許多想法格格不入,人命不是不重要,只是……它不是最重要的,有些東西比命更重要,妾身幼偶聽父親說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就連佛祖也有割肉飼鷹之大慈悲,夫君何以不贊同?」

李素神情落寞,道:「你將侯嬸娘的死,看作是『成仁取義』?」

許明珠輕聲道:「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但『義』有大義,也有小義,侯嬸娘是婦人,和妾身一樣,從出生到嫁人育子,大抵一生都沒走出過宅院,她眼里的侯家,便是她的『大義』,為大義而舍生,她做得心甘情願。」

李素搖搖頭:「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慈悲之人,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我理解侯嬸娘的做法,也勉強同意她確實是為了成仁取義,但是,當我看到她死後侯家人的笑臉,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然後我在想,如果她能復活,看到族人接旨時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她還會覺得自己的死是成仁取義嗎?」

許明珠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只好無奈地垂下頭。

李素嘆道:「其實,我已強迫自己接受這個年代的規矩和觀念了,盡管不情不願,但我仍在努力的接受,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侯嬸娘死得那么慷慨決絕,我發現自己還是看不透……」

許明珠輕輕按住他的肩,幽幽道:「夫君不妨想想,若侯嬸娘不死,侯家便盼不來東山再起之日,那么侯家將會是什么下場?無權無勢,還有當年結下的那么多仇家,侯家滿門只剩了一些婦孺老弱,他們經得起狂風暴雨嗎?咬著牙死撐一年兩年,最後呢?還是免不了破敗凋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這些死的死散的散的人里面,或許也包括了侯嬸娘她自己,同樣都是死的下場,侯嬸娘用自己的死,換來家族重新崛起,換來族人安定的生活,兩者相較,孰強孰弱?若是夫君,又當如何選擇?」

李素默然,心中卻涌起濃濃的悲哀。

許明珠嘆道:「夫君,您心思太重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比如侯嬸娘,想必她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也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左右都是死,為何不能給自己選擇一個最有價值最有尊嚴的死法?她能看得透徹,夫君為何不能?」

「夫君您覺得心寒的,是侯家人接旨時的笑,妾身不懂什么叫『人血饅頭』,但妾身知道,侯嬸娘就算活過來,看到族人們沒因她的死而悲傷,反而在笑,妾身覺得,侯嬸娘也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她在眾人面前自戕,為的不是那些人,而是整個侯家,她為侯家盡了自己最後的心力,有人為她悲傷自然最好,沒人記得她也不會在意,夫君常說『責任』二字,侯嬸娘便是在盡自己的責任,做到了,無愧於心,無愧侯家祖宗,如此而已。」

許明珠難得說了這么多話,李素卻越來越沉默。

價值觀的差異是一件很主觀的事,誰也無法說服誰,這是每個人從小到大慢慢形成慢慢根深蒂固的,李素不想做那種強行改變別人價值觀的事,無效且愚蠢,包括自己的妻子。

他能做的,便是堅守自己的理念,不苟同,不妥協。

侯方氏以一種旁人都認為光榮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李素仍不贊同這種獻祭式的極端方式,或許,她臨終的那一剎,連她都覺得自己的死是聖潔的吧。

「原本,她可以不用死的……」李素失神地自語:「當時我在甘露殿,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能說服陛下了……」

許明珠握緊了他的手,輕聲安慰道:「夫君不必自責,你為侯家做得已足夠多了,侯嬸娘的死,恰好補上了夫君沒能做到的那『一點點』……」

李素沉默許久,忽然猛地往床上一倒。

「我要睡了,這次,我要睡它個昏天黑地!」

許明珠溫柔地看著他:「夫君睡吧,妾身在旁邊做綉活,陪著您。」

李素嗯了一聲,神情依舊滿是疲憊,即將昏昏睡去之前,扭頭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