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五章 公道世間唯白發(大結局)(1 / 2)

貞觀大閑人 賊眉鼠眼 5681 字 20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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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說完,武氏神情不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一步,彼此心里都有數。

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么?難道是滴蠟鞭打嗎?

「公爺覺得奴婢所謀為何?」武氏淺笑。

李素眨眼:「執掌後宮?」

武氏仍淺笑,不說話。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想坐到那個位置會有多么艱難?」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過,確實很難。」

李素笑道:「王皇後可不僅僅是皇後,她的身後是太原王氏,以及整個山東士族,甚至還有關隴門閥的影子,你想憑一己之力撬動她,覺得可能嗎?」

武氏也笑:「當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後孤立無援,雖然出身應國公府,他們早已不認我了,更不可能會幫我,就算能幫我,應國公一門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難保,奴婢從未指望過他們的幫助。」

李素點頭:「不僅如此,從你和陛下發生過什么的那一刻開始,你與王皇後便成了敵人,後宮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艱險你比我清楚,接下來王皇後也許會心懷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許會直接針對你,而你,在整個宮闈里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會被皇後扔進井里,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無法保障,更別提將皇後取而代之,這些,你都明白嗎?」

武氏的笑容漸漸勉強。

李素說的這些,她都考慮過,甚至她也想過自己在太極宮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畢竟她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王皇後的敵視,而且還有王皇後身後的士族門閥,老實說,想撬動王皇後的地位,幾乎不可能,武氏雖有野心,但還好沒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當時她並沒有想太多,大抵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還頗有幾分姿色,共處一室難免擦槍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龍床並不代表將來就能風生水起了,仔細想想後果,武氏未來的命運其實很危險。

之後呢?武氏也沒想得太深遠,後宮那么大,有皇帝的寵幸,她難道不能橫著走嗎?

可事實是,她還真不能橫著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險。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從此在皇後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像個奴才似的把皇後高高供起,說不定十來年後,也能封個妃號,然後,繼續在皇後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一輩子大抵也就這樣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並不是僅僅當個妃子就能滿足的。

她想要什么呢?「權勢」二字而已。

上面壓著一個皇後,她得到的權勢能有幾分?尤其是,這位皇後的後面還有一座幾乎無法撼動的靠山,連李治都不得不陪著幾分小心。

想通了這些,武氏頓時覺得渾身冰涼。

看著武氏越來越蒼白的臉,李素笑了。

「看來武姑娘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武氏櫻唇微張,囁嚅幾下又抿唇不語。

李素嘆道:「其實……你原本不必對我心懷敵意的,我從不曾有過害你之心,當年我將你從掖庭里救出來,也不是為了害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對公爺絕無敵意,公爺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實人不管走到什么階層,終歸要給自己立一個目標的,或許是當初想除卻除不了的人,也或許是當初仰望羨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時日越久,這樣的情緒便越容易轉化為仇怨,武姑娘,你對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態了吧?」

武氏震驚地看著他,半晌不能言語。

短短一句話,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於,他看得比她自己還透徹。

「我,奴婢,沒有……」武氏無力地辯白。

李素笑著揮了揮手:「世人謂我胸無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卻始終不願涉足朝堂太深,情願在家懶散度日,世人卻不知,懶散也有懶散的好處,沒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里發呆,你猜猜我發呆的時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我總是偷偷的在想,這個人是敵是友?這個人是否也在琢磨我?這個人是怎樣的性情?以後我與他接觸時,該如何應對?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李素笑著攤手:「你看,其實發呆也並不清閑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過我始終認為這是個好習慣,這個好習慣讓我少走了許多彎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許多敵人。」

李素越說,武氏的臉色越蒼白。

盯著武氏的臉,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過害你之心,其實,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空有凌雲之志,卻恨是個女兒身,世人皆向往權勢,有的人一輩子都鑽營它,但是一個女子走這條路,比男人艱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無怨無仇的,我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許久,緩緩道:「公爺,奴婢……對不起您。」

李素嘆道:「你對我的敵意,大約歸結於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個人也能隨時隨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會將他除之而後快,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並不怪你。」

展顏一笑,李素道:「說了這么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把我當成敵人,你的敵人有很多,未來會更多,宮里或宮外的,但是,你的敵人里絕對沒有我,不僅如此,你我甚至還是必須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來十年內,你我的結盟不會散伙。」

武氏聞言赫然抬頭,一臉驚異地看著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錯,你我或許有共同的敵人,或許也有共同的利益,暫時來說,你我是一損俱損。」

武氏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來。

「還請公爺明言,共同的敵人是誰?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李素不答反問:「知道太宗先皇帝臨終前跟我說過什么嗎?」

武氏搖頭。

李素緩緩道:「說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條是……門閥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勢力需要多久嗎?」

武氏欲言又止,搖頭。

李素緩緩道:「一輩子,甚至更長。」

武氏點頭,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否定李素的觀點。

李素又道:「你現在知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了,那么,知道我們共同的利益是什么嗎?」

武氏終於笑了:「權勢。」

李素搖頭:「權勢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內逐漸恢復大唐的元氣,但是你我殊途同歸,我們削弱門閥士族,然後開科舉,薦寒士,讓寒門子弟逐漸替代門閥士族的勢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礎,所以,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爺說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結盟須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勢力為你撐腰,作為你與皇後爭斗的籌碼,而我,需要你將來掌權後與我配合,推動新政,完善科舉和各種民生政令,這一點,你有沒有異議?」

武氏笑容愈發燦爛明媚:「完全沒有,奴婢唯公爺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還年輕,做成這件事可能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但願你我盟友的關系能夠一直堅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宮里的敵人更多,這幾年夠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幫陛下出出主意,陛下還年輕,許多事思慮難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輔佐,能少走許多彎路。」

武氏目光閃動,忽然笑道:「輔佐陛下處理政務,公爺不擔心奴婢野心越來越大么?」

李素笑著嘆道:「非逼著我說傷感情的話……這么告訴你吧,我還沒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頓僵,神情一凜。

李素又笑道:「當然,我希望我們結盟的過程是愉快的,相愛相愛不離不棄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對你維護到底,武姑娘認同否?」

武氏點頭,緩緩道:「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公爺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遲疑良久,武氏忽然輕聲道:「奴婢聽說……前幾日農學丟了稻種?」

李素眨眼:「你這話是在閑聊么?農學丟了稻種關我何事?」

武氏一滯,又道:「還有一名倭國僧人死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實在沒話跟我說,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里發呆,這種無聊之極的閑事莫來跟我說,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們女人喜歡說這些閑雜瑣事。」

見李素似乎沒有承認這兩樁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武氏原本篤定的猜測有片刻的動搖,隨即幽幽一嘆。

說過了正事,前堂又傳來喧囂聲,老將們的酒品越來越不堪,老遠便聽到程咬金罵罵咧咧的聲音,似在撒酒瘋。

李素無奈長嘆,喃喃道:「如果我有兒子的話,一定在他們的酒壇子里撒一泡敗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幾位長輩有動靜,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徑可尋我夫人說說話兒……」

說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良久,武氏眼眶一紅,輕聲道:「奴婢當初其實有更好的選擇,若那時公爺心中有奴婢的一錐之地,奴婢便會對公爺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陣,淡淡道:「現在你應該對陛下死心塌地,莫傷他,莫負他。」

說完李素轉身離開。

武氏獨坐在屋內,眼淚終於緩緩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離開,想必在縣公府的這兩年一定很幸福吧?

「權勢」與「幸福」,似乎永遠是矛盾的,永遠只能選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選擇。

…………

…………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李素與武氏的關系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

其實從相識到如今,李素與武氏並無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連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對他有恨意,這種恨意有一部分來自於李素長期給她的心理陰影,有一部分來自於男女之間愛而不可得,於是由愛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歸宿,以往那些恩怨現在看起來那么的可笑。

跟雲詭波譎的天下大勢與朝堂爭斗比起來,李素與武氏之間的這點小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有了共同的敵人和利益,李素與武氏的聯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後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將們,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門口,望著遠處一輪西沉的殘陽呆呆出神。

一雙柔荑撫上李素的肩頭,許明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夫君在想什么?」

李素沒回頭,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應該吃什么,要不要親自下廚做幾個好菜,弄一壺冰鎮的葡萄釀,獨斟獨飲。」

「夫君今日為何興致甚好?」

「未來十年的布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當然值得慶祝一下。」

許明珠想了想,遲疑道:「因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瞞她,點頭道:「對,因為她。夫人不要小看這個女人,假以時日,她必能一飛沖天,我未來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幫助,算是幫我分擔了一半,只不過,對這個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點辛苦,但也值了。」

「一個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嘆道:「她……原本應是史書上最耀眼的一顆星,不過她成就的功業,都是被情勢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歷史或許不一樣了。」

許明珠聽得滿頭霧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說的妾身都聽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聽不懂很正常,這世上沒人能聽懂。走,夫人隨我進屋,今日酒興正濃,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幾盞葡萄釀如何?」

許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興,妾身定當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牽起了她的手。

許明珠的手比較粗糙,當年為了救他而橫穿西州沙漠,她的手被沙粒磨出了許多傷痕,這些傷痕已永久留在她的手上。

每次牽著她的手,李素心中便浮起無限的感動與愧疚,牽手的力道也更緊了。

「夫人與我共飲後,今夜將蓁兒交給丫鬟如何?」李素湊在她耳邊輕聲道。

許明珠迷茫地道:「為何?蓁兒向來都是與妾身睡的……」

李素笑得很盪漾,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努努力,再造幾個小蓁兒……為夫掐指算過,今夜正是造人的良辰吉日,若用『空翻蝶』『背飛鳧』和『吟猿抱樹』三式,可孕矣……」

許明珠俏臉刷地漲紅了,羞得無地自容。

「夫君你……光天化日的,你竟……」

話沒說完,許明珠大羞而奔。

…………

東陽道觀。

一枝紅杏進牆來。

李素搭著梯子,雙手撐在道觀的圍牆上,不進去也不下來。

東陽穿著素色道袍,一臉哭笑不得地在牆內瞪著他。

「好歹也是當朝國公了,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教人看見笑話!你若想進來便小心順著梯子下來,趴在牆頭算怎么回事?」

李素笑道:「我不進來,你如今在守孝,我不能壞了你的名聲,咱們就這樣說說話挺好的。」

東陽嘆道:「數遍大唐的權貴,唯獨只有你這么特立獨行,反正我從沒見過趴牆頭的國公。」

「哦,這個你得習慣,以後我會經常趴牆頭,什么時候想我了,便在院子里放只紙鳶,我便扛著梯子過來與你說話。」

東陽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嗎?新皇剛登基,必然會推行新政,你是從龍功臣,常跟我說要輔佐陛下開創大唐盛世,重任在肩,你卻仍沒個正形。」

「當然很忙,不過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三年閉門守孝,你在里面太孤獨了,我心疼你,過來看看,與你說說話,免得你三年後走出門卻忘了我長啥樣了。」

東陽噗嗤笑了:「你呀,把你燒成灰我都能拼出你的模樣來。」

「話是好話,聽得出里面滿載濃濃的情意,就是聽起來怪怪的……」

東陽仰頭望著牆頭上的他,柔聲道:「咱們以前常去的河灘邊,你現在還去么?」

李素笑道:「很少去了,沒有你在,河灘也變得寡然無味,不過風景依然沒變,就連你坐過的那塊大石頭也好好的在那里,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與東陽公主殿下的屁股親密接觸過的幸運石』,名字太長太繞口,所以簡稱它為『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