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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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賞花帶錯了人,鳳九慶幸自己機靈,沒同息澤說什么不當說的,走漏身份。

息澤神君乍看一副冰山樣,想不到對橘諾用情用得這樣深,怪不得凡人口中有個俗諺,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

入睡時,鳳九很為息澤神君憂慮了一陣,這個人得眼瞎到什么地步,才能覺得橘諾性情好又能干啊。長得一表人才,品位卻低到這個程度,多么的可惜。她在一片唏噓中沉入夢鄉,卻只胡亂眯了個囫圇覺,曉雞初鳴時便爬起來整裝洗漱。

昨夜她不仗義,徒留陌少一人面對嫦棣,不知應付得艱辛否。或許一大早便要來興師問罪,她做個懂禮的乖巧樣早早候著他,說不定陌少心軟,就不同她計較了。

她存著這個思量,在艙中正襟危坐,左等右等。沒承想,卯日星君將日頭布得敞開時,陌少才施施然現身,現身後卻絕口未提她干的缺德事,只道昨夜青殿追著嫦棣鬼哭狼嚎跑了四座林子,嫦棣被青殿纏得衣衫襤褸,一回船上便暈了過去,大不幸驚動了上君君後。話到此,還關切地提點了她一句,嫦棣不是個省心的,說不得她後續要有些麻煩。

鳳九方才了悟陌少他今日為何這樣慈藹寬厚。

今日不勞他親自動手,她這個放他鴿子的也即將倒個大霉,他自然樂得做副和順樣,在一旁裝一裝好人。陌少依然還是那個陌少。抱怨歸抱怨,陌少的提點她還是放在心上。

此前想著嫦棣死要面子,絕不會將這樣的丟臉事大肆聲張,哪里算到,竟會被上君和君後主動撞見。

她的字典里頭,「惹禍」兩個字堂而皇之書得斗大,卻獨獨缺「善後」這兩個字。且她從前自負為青丘的帝姬,一向覺得作為一個帝姬,曉得怎么惹禍就夠了,善後不屬於一個帝姬應該鑽研的范疇。

想了又想,鳳九心存僥幸地問蘇陌葉:「再怎么說,阿蘭若也是上君和君後親生的閨女,即便罰,我覺得,大抵他們也不會罰得太重吧?」蘇陌葉難得地擰起了眉頭:「難說。」

七日後,鳳九蹲在觀塵宮地牢中一個破牢籠里頭,才真正領教阿蘭若這雙爹娘管教兒女的雷霆手段,方曉得陌少當日擰著的眉頭是個什么意思。九曲山撐山的石頭造成的這個牢籠,的確只能算一個籠,也的確只能蹲著。稍一施展,便有可能觸到籠壁,壁上鑲嵌的石頭不知施了什么訣竅,觸上去便疼痛如刀割,實是一場酷刑。

這還是蘇陌葉幫她求了情,甘願面壁個十天半月,幫她分擔了些責罰。若沒有陌少仗義相助,怕不是被關關牢籠就能了事。

雖然從前她惹白奕生氣時,也被罰過禁閉,她對這些禁閉至今也還有一些埋怨,但今日始知,比起阿蘭若她爹這等教罰的手段,她爹白奕著實當得上一位慈父。

挺背半蹲這個姿勢,尋常做出來都嫌別扭,何況還需一直保持。雖然這個仿出來的世界比之真正的梵音谷,處處都能施展法術,但關她的這個牢籠卻下了重重禁制,讓她想給自己使個定身咒都不得。虧得身體底子好,好歹撐了一天,夜幕降臨時節再也支撐不住,後背重重地撞上石壁,卻連喘口氣的時候都沒有,一瞬只覺千刀萬斧在皮肉上重重斫砍,痛得立時清醒。

同樣的折磨如是再三反復,頭一日,鳳九還堅韌地想著熬一熬便好了,第二日,汗濕重衣間想著誰能來救一救自己就好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她終於明白這種折騰無止無盡,不是熬一熬就能完事,而且不會有誰來救自己。不曉得阿蘭若一雙父母同這個女兒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這樣的狠手。

滅頂的痛苦中,鳳九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發了死意。

當死這個字從腦海深處冒出來時,她靈台上有一瞬難得的清醒,被嚇了一跳,但不及多想,久閉的牢門當此時卻啪嗒一聲,開了,逆光中,站著一個纖弱的人影。

她強撐著眼皮費力望過去,嫦棣站在光影中朝她笑。

暮色的微光中,她像是欣賞夠了她的狼狽樣,才施施然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她,語聲極柔和:「姊姊這幾日,不知在牢中過得如何?」

這句話聽入耳中已是勉力,遑論回她。

嫦棣等了片刻,笑得愈加開心:「姊姊不是向來伶牙俐齒嗎,今日怎么裝起文靜來了?難不成,是疼得說不出話了?」

她蹲下來與鳳九齊平:「姊姊好計策,放任那條蠢蛇將妹妹捉弄得好苦,當日姊姊施計時,難道不曾想過,妹妹卻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悶嘴葫蘆,遲早會招呼回來的嗎?」仔細端詳了一眼困她的籠子,輕聲道,「當日父君判姊姊在石籠子里收收性子靜靜心,妹妹覺著,普通的石籠子有什么好,私下特地囑咐他們換這個九曲籠給姊姊,這個籠子,伺候得姊姊還算舒坦吧?」腳一時發麻,整個身子再次倒向籠壁,刀劍劈砍的痛苦令鳳九悶哼了一聲。嫦棣撐著下巴,故作天真道:「姊姊是不是在想,父君對你果然並非那么絕情,待從這里出去,定要在父君跟前參我一本?」突然一臉厭惡道,「可笑,我叫你一聲姊姊,你便以為自己真是我的姊姊了?父君帶你來了一趟觀塵宮,你就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就算我一刀殺了你,父君不過罰我一個禁閉,你還真以為父君會為你報仇,手刃我這個他最寵愛的小女兒?」冷笑道,「阿蘭若,從你出生那一刻開始,注定是個多余的罷了。」

嫦棣前頭那篇話,鳳九覺得自己捉弄她在先,她變本加厲報復回來在後,將自己折騰成這樣算她有本事,自己技不如人栽了,認這個栽。可後頭這一篇話,鳳九卻慶幸聽到的是自己而非阿蘭若本尊,這篇話連自己一個外人聽著,都覺傷人。

半掩的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遠遠響起一面大鑼,有人驚慌道:「天火,是天火!走水了,行宮走水了!」嘈雜聲更甚,嫦棣突然伸手進來擰住鳳九的衣領,鳳九一個踉蹌免不了跌靠住籠壁,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待回過神來,卻見牢中嗆進一股濃煙,嫦棣半捂住鼻子,眼睛在濃煙中閃閃發亮,輕笑道:「行宮失火了,說不得立刻就要燒到這里,姊姊,看來老天都憐你這樣活著沒有意思,意欲早早超度你。」

鳳九強撐出半口氣,反手牢牢握住嫦棣伸進籠中的胳膊,唇角擠出一點笑來,往籠壁上重重一按,斧劈刀砍是個什么滋味她再清楚不過,立時便聽見嫦棣一聲凄厲哀號,鳳九輕聲喘氣:「只一下便受不住?就這點兒出息?絮絮叨叨甚是討厭,說夠了就給我滾。」

嫦棣抱著胳膊跌跌撞撞跑走,牢門口回望的一眼飽含恨意。

滿室濃煙中,鳳九一邊嗆得咳嗽一邊思忖,方才嫦棣進來前,她想什么來著?

對了,死。誠然神仙無來世,所謂一個仙者之死,自然是軀體連同魂魄一概歸於塵土,僅能留存於茫茫天地間的,不過些許氣澤。但,這是阿蘭若的軀殼,說不得這個軀殼死去,正能讓自己的魂魄得以解脫,回到自己原本的軀殼中。不過,也有可能自己的魂魄已同阿蘭若的軀殼融為一體,生俱生,滅俱滅。

狐狸耳朵尖,此時她腦子放空,聽得便更遠。吵嚷不休的背景中,唯一一個清晰響起的,是息澤的聲音。阿蘭若這個便宜夫君,做什么事都一副從容派頭,沉穩如一汪無波無瀾的古水,想不到也有這種光是聽個聲音,便叫人曉得他很焦急的時候。

但這份焦急卻同她沒什么干系,息澤的聲音縹縹緲緲,問的是:「大公主在什么地方?」也不曉得是在問誰。

鳳九有一瞬為阿蘭若感到心酸,打個比方,譬如天火是把利劍同時架在她和橘諾的脖子上,她唯一可指望的夫君,心心念念卻全然是她姊姊的安危,這是怎樣的一則悲劇。而且,她再沒有其他什么人可以指望。火事漸盛,火星舔上牢門,俗話說干柴烈火,頃刻便釀出一片熊熊的火光。這樣的危急時刻,鳳九的心情卻格外平靜,身上的疼痛似乎也隨著熱浪,一一蒸騰了。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九重天上,她傷在姬蘅的單翼雪獅爪下,那時的她,似乎並沒有動過希望東華來救自己的念頭。盜頻婆果被困在蛇陣中時,她那么害怕,也沒有動過那個念頭。

沒有動這個念頭,是好的。這樣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心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