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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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怎么樣?

總歸是比蕭懷瑾好一些吧。

當年,被父親送出宮後,星月高照,馬車日夜兼程,離開了長安。

酈家的人來接他去外宅。走進酈府,坐在靜室里,外公和舅舅嘆氣,問道,你父皇可給你留了什么?

他很害怕,想要傾訴,剛想張口,心中警惕的弦猛然拉響。他想了想,最終輕輕搖頭。

在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之前,誰又能信得過呢?

從這一刻起,他的一切背負,都成了秘密。

他只能信自己。

外公似乎也是看出了他的顧慮,嘆口氣不再問了,倒是轉而說起了他的父親。

說初見他父親時,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被先帝送到蘭溪求學,為了給日後朝廷廣納寒士鋪路。說起來蕭道軒一生也是苦悶,童年活在韋氏宮廷的陰影下,初到江南時,見到女人甚至是排斥害怕的,衣食住行極其小心。可嘆他明明那么不甘不願,卻還被先帝和韋太後逼著,娶了不想娶的世家女子。他只會與溫和的女人相處,韋晴嵐那樣的跋扈性子,何容琛那樣的堅硬脾氣,他本能都是不喜的。

外公長長嘆息了一聲,往日他看蕭道軒,一直都覺還是那個跪在面前求他出仕的孩子,因為頂住壓力開了恩科,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直到有次半夜入宮召對,看著蕭道軒在夜里舉著燈,趴在奏章上一字字地認,才三十歲早早地眼花了,再想起當年那個陰郁的少年,這才發現他還是老去了。

先帝與韋太後爭權,終於熬死了韋太後,自己卻天不假年,那些雄心壯志,交給了蕭道軒。如今形勢來看,蕭道軒也完成不了了。對於蕭懷瑾,他們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前方風雨荒蕪了草木,迷失了方向,舉目四望,路在何處?

酈清悟垂頭聽著,長長的睫毛掩下,遮住了淚光。他悄悄擦掉眼淚,想起父親臨別前交給自己的任務,本來是滿心排斥,充滿了厭倦的。

但既然外公這樣委婉地提醒,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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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靜室的時候,酈家的小孩子在園中嬉鬧,穿著紅色小衫,像幾簇跳動的火焰。讓他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小時候被迫穿的紅衣。那夜離宮時,倒終於不必再穿那么醒目的顏色了,只是從那以後,也再沒有親人親手做的衣裳了。

舅舅拉著他的手,囑咐了些事,說「正月之禍」有蹊蹺;見他情緒不高,又轉了話頭,聊起了蘭溪的風俗。

說蘭溪的上巳節,別名心花節。因要將心花結戴與自己愛慕的人。還說父母特別疼愛的孩子,若命格有坎坷,便叫他穿紅衣,穿到十歲,借父母之壽,保孩子一生順遂,名曰「太平衣」。

他聽著,說,這樣啊……

保一生順遂。

他活著離開宮里了,可能終究是借母親之壽,性命得保了吧?這樣想想,桂黨們一直想對付的,從來就是他,他才是龍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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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酈家也處於風口浪尖,終究不是長久之地。駐留兩日後,隨著父皇的安排,他被送去了抱朴觀。

華山之巔上朴素的道堂,雲霧繚繞如臨仙境。弟子日日清修,筵講說道。

禪霧繚繞中,他拜在抱朴散人膝下,成為了抱朴散人的小弟子。

師父教他第一課,在室內靜坐,坐禪忘機,大道歸一,要將心中種種掛礙牽絆拋開,遠離顛倒。

可是這樣的境界,他做不到啊。

他心中揣著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卻無人能為他解答。為什么一夕間會天翻地覆?先前八年的平靜,都是假象么?

午夜夢回之際,他輾轉難眠,走出抱朴觀,坐在涼廊下望著夜幕星空。聽了那么多星君神仙的志怪故事,卻終究沒有神跡,能解除他的痛苦。

還有那巨大的青銅渾天儀,奇怪地矗立在殿外,他曾看了許久,也不解其用途和構造。

不過看不透、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有些東西何必要存在呢?後宮為什么要生那些事端呢?父親為什么娶那些妃嬪呢?

不知何時,抱朴散人坐在了身邊。敞著赭石色的衣襟,打著蒲扇,十分灑脫的模樣。見他盯著渾天儀出神,眼睛里流露出孩子的憤世不平,抱朴散人大笑起來,抱起他,一躍而上屋頂,讓他俯瞰。

「殿下,看明白了嗎?」

他點點頭,一目了然:「看明白了。」原來渾天儀是這樣的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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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夜半時分,抱朴散人又連夜帶他爬上了後山,去更高的樹上,那是一株兩千多年的參天古木,矗立山間歷經千年風雨,靜看歷朝歷代興起覆亡。

黎明初至,夜色漸稀,一抹害羞的紅暈,從東方隱隱泛起微笑。

這次站在山上,再俯瞰道觀,連進出的人都變得十分渺小。早課的道人們,往日他都是仰望著他們,如今也都仿佛微不足道了——比起亘古未改的晨曦與日落,千年來的人,看的都是同一抹朝霞。

「這次看明白了嗎?」

「……看明白了。」他點點頭,好像真明白了。

就像沒有什么,是跳出三界外看不通透的。

「我同你父親說過,你是慧徹的孩子。日後,俗名便取清悟吧。靈台清明,大道有悟。」抱朴散人淡淡笑著,眼望塵下:「世間萬象紛紛擾擾,若你日後沉於困惑,難以自拔,便像今天這樣,讓自己站得高一點,好好看清它,方不為此間所困。」

「讓天下萬事萬物,盡在腳下。」

他記下了這個名字。

清悟,素處,名字不過都是身外事。蕭懷琸的名字,已經葬下了,它永遠絕於世間,後人只會在《實錄》中窺一眼他的名諱;或者是很多年後,有人盜挖了憫王陵墓,看一眼墓志銘,渾然不在意地嘲笑幾句短命鬼。

他留在抱朴堂,清修了一年多。師父教他靜心,教他道醫,當思欲沖三清,出五濁,乘陵虛極,與造物者為伍。達到這樣的境界,便可以走入別人夢境識海了。

他沒有很用心地學,因為靜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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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個晚上,他忽然夢見了父親。

父親走得很慢,弓著腰,好像背了一座山的沉重,脖子上帶了一串桃花結,手中攥著自己小時候給他雕刻的胡瓜,稚嫩的筆鋒雕刻著丑陋的笑臉。來向他告別,遠遠站著說,我要走了,可心里很牽掛你,走得不踏實,就找到這里了,來看你一眼。

他聽父親回憶他剛出生的時候,末了父親笑起來,嘆了口氣,說,你的弟弟,資質不比你和你大皇兄,卻必須承襲大統。父親只能把「四余」留給了你,就是怕他胡來,好歹有個制衡。其他人,都信不過。記得我曾經給你的交待。你若能成長起來,便照顧下他與德妃吧,他們母子倆不好過,算作父親的請求。

父親說完,終於是轉身要離開了。他忽然急切,聲音破口而出,跟在後面追出幾步,叫道,爹爹!

父親轉過頭,溫柔的目光透過他,又望向遠處,似是壓抑了一輩子,從塵世解脫般的釋然。他頓了頓,千言萬語,卻是來不及了,只匯了一句說,……若見到母親,請向她說,謝謝你們。

父親微笑著看他,揮了揮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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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醒來時,天色初亮,國喪的消息便傳來,舉國敲響了喪鍾。

他在鍾聲中,對著長安城的方向跪下,大禮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