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的黑發未束, 松松地散開了, 一綹垂落至他脖頸, 纏繞出溫柔的意味。
她手指在天道的唇邊輕輕滑動。
指腹沾染了干涸的血跡。
「可是……妾身卻後悔了。」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天道直接噴了一口血。
「咳,你、你說什么?」
他顯然難以控制情緒,咳嗽地厲害。由於天道強悍的自愈能力, 碎骨傷口原本慢慢止住了血, 猝不及防聽見這一句誅心之語,他驚駭之下,全身七十二處傷口再度崩裂, 令他痛不欲生, 以致於肢體呈現細微抽搐的狀態。
天道又驚又怒,還沒來得及質問琳琅,身體的刺痛感越來越強烈。
異物在體內瘋狂生長。
瞬息之間, 它吞噬了天道十分之一的神識,剛烈又霸道。
「啊——」
天道頭痛欲裂, 失控嘶叫起來。
眾人看得背脊發寒。
不過是片刻, 清朗的天際驟然變得混沌暗沉,東邊為日, 西邊為月,當秩序掙脫了枷鎖,法則開始肆意而為。
跨越萬古洪荒, 一只眼自黑暗中緩緩睜開了。
無欲無求, 無悲無喜。
眾人被威壓逼得趴在地上, 雙手摳著泥土,苦苦掙扎在生死一線中。
在場不受影響的,只有琳琅跟小太子了。
琳琅仰頭看向天際的眼,那輪廓她很熟悉。
重瞳。
最外層的是深黑不見底的瞳孔,里面凝著一輪輝煌血日,象征著殺戮與滅世。
天道潛意識中的天外化身覺醒了。
那只血重瞳捕捉到了入侵者的存在,緩緩轉動了眼珠。
一束光照到了琳琅身上。
「娘、阿娘——」
小太子臉色發白。
他意識到了某種可能。
「琅琊,阿娘要跟你玩個捉迷藏,好不好?你先閉上眼。」
阿娘眉眼彎彎哄著他,並未有半分慌張。
小家伙張了張嘴,啞了,出不了聲了。
琳琅用法力禁錮了他的聲音。
「噓,不會太久的。阿娘等你找到我。」
小太子眼淚狂飆。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要,他不要。
他不要玩捉迷藏。
他只要阿娘。
小太子最後見阿娘的一慕,是她歪著頭,黑發披得滿身都是,耳邊系著一枚鮫淚墜子,如此熟悉的模樣令小家伙恍惚想著,這一定是夢。
他跟阿娘明明在幽域里好好待著的,阿娘像往常一樣隨意散著頭發,眉眼被燈光映襯得婉秀繾綣,他也像往常一樣趴在阿娘的膝蓋上,嘰嘰咕咕嘟囔著花生今日又偷吃了,這么下去他會胖成球的,多丟他太子親兵的威風呀。
阿娘一定是好氣又好笑,拍了拍他拱起的小屁股。
小太子的臉頰紅得滴血,說阿娘,你怎么能打屁股呢,他都九歲了,不可以打屁股的,萬一被他的小手下見著了,還怎么抖威風呀!
可阿娘就是不聽,笑嘻嘻伸手抱他。
小家伙又不惱了,像一頭白白胖胖的小豬仔,乖乖拱進阿娘的懷里。
不久就睡得沉了。
小太子流著淚,拼命搖頭,拼命後退。
往日他有多么眷戀阿娘的掌心溫暖,這一刻他就有多么恐懼!
琳琅是跪著的,身子往前傾了,攥住了小太子的一片衣角,不讓人繼續逃走。
小太子驚恐看著她伸出手,身體不由自主泛起一陣痙攣痛苦,整個人抖得像篩糠。
他是害怕極了,透出絕望的神色。
對方眼眸帶笑,溫柔至極捂住了孩兒的眼睛。
「答應阿娘,少點欺負花生,還有……」
「記得好好長大。」
掌心不再溫熱。
小太子終沒有再哭。
那個哄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眾人運起法力,拼命抵擋滅世之災,更令他們崩潰的是,所有等級法器通通失靈,他們的修為也被全數壓制,幾乎等同於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尊者們悲哀發現,浩劫來臨,他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與浩瀚威嚴的天地相比,他們真的是渺小如螻蟻,生死不由自主。
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是一句笑話而已。
尊者們臉色灰敗,難道今日真的要亡於此地?
正當他們悔恨之際,突然之間發現致命風暴不知何時停止了。
眾人小心又茫然抬起臉,一切恢復如常。
天還是那片天,只有日,沒有月。
桃樹好好長在土里,隨著風燦爛搖曳。
他們身上的致命傷口消失了。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除了那個呆呆的小太子。
除了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孩子。
天道重新恢復了意識,他撫著額頭,碎裂的痛楚陣陣襲來。
還有胸口,莫名悶得厲害。
他不自覺抓了抓胸前的衣襟,背脊冷汗浸濕血衣,又麻又癢,像是爬過一窩毒蠍子。
天道痛苦喘息起來。
為什么這么難受?
等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混亂情況,忽然聞到了一縷極淡的香氣。
這味香與桃林的花香格格不入。
天道察覺異常,倏忽抬眸。
離他最近的小太子冷冷看著人。
明明是一樣的瞳色,明明是相似的輪廓,天道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相近之意。
「你……你娘呢?」
他竟有些狼狽,不敢直視孩子過分冷漠的雙眼。
「死了。」
小太子平靜地說。
天道的身體驟然一僵。
「你、你說什么?」
他不自覺捏住了小太子的手腕,語氣近乎逼問。
他自己動的手,還問自己說什么?
小太子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死了!都說死了!灰飛煙滅!阿娘是被你害死的!你還我阿娘!你還我啊!」
他發瘋捶打玉無雪的胸口。
玉無雪神魂劇烈顫動。
死了?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的重瞳瘋狂轉動,神光搜掠時間碎片,重演過去情節。
年輕的娘親捂住了孩子的眼,不讓他看見自己離去的殘忍一幕。她俯下了身,嘴唇輕輕碰觸幼嫩的額頭,似乎還想囑咐什么,但終歸忍住了,憐憫的,不舍的。
她側過頭,看了孩子的父親一眼。
像是怨恨,又像是後悔。
到了最後,一切歸於釋然。
頰邊的淚如鮫珠般墜下,洗凈了唇邊的血跡。
她閉上了眼,接受命運的裁決。
玉無雪渾身血肉不再溫熱,如同一具精美的冒著寒氣的白玉傀儡。
「你還我阿娘……求你……求你,把阿娘還給我……」小太子喉嚨嘶啞,眼眶再度發紅,他忍了向仇人低頭的屈辱,哀哀欲絕,求著這位神通廣大的男人,「求你了,爹爹,你把,你把阿娘還給孩兒,孩兒會好好聽話的,孩兒,孩兒給你磕頭了,爹爹,你放過我娘!」
爹爹,他終於聽見了這個期待萬分的稱呼。
可為什么是現在?
為什么是現在?
玉無雪僵直擰過頭,看向她留給他這個世間上最後的一份遺物。
「爹爹,孩兒求你了!」
小太子把頭磕得嘭嘭響。
往日最怕疼的小孩兒,為了親娘不要命地磕頭。
白皙的額頭沾著泥粒,迅速紅腫起來,不到片刻,小孩兒就把腦袋磕破了,鮮血流得整張臉都是,粘稠的猩紅模糊了視線。可他不敢擦,也不敢喊疼,這是阿娘唯一復生的機會了。
「求您,求您網開一面……」
小孩兒甚至換了個更恭敬的稱呼,神色恭謹又卑微,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全然沒有平日的聰敏靈動。
幼獸細嫩的喉嚨發出了尖銳的悲鳴。
「琊兒只有一個娘親,求您,開開恩……」
小孩兒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了,嘴里含著血塊,只能費勁地撕扯著嗓子。
幼弱的身軀伏在地上,背脊顫得發抖。
「……起來。」
頭頂上傳來一聲,隱忍的,不顯聲色。
是父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