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7.魔帝前女友(番外)(1 / 2)

暮色冥冥, 偶有幾只灰褐飛雀掠過天際。

「沙沙沙——」

鋒利的草茬漸漸沒過了雪白衣擺。

隨著夜色轉濃,這一片更是寂靜無聲, 尋不到半點活物的蹤跡,倒是泥土被近日雨水沖刷, 裸露出一些破破爛爛的屍骨, 被月光一襯,透出森冷恐怖的氣氛。

那人渾然不覺, 專注搜尋著。

他身形瘦長,背脊挺拔, 像是一節節凌空而生的竹,正氣浩然, 尋常魑魅魍魎根本不敢近身。

忽然間, 他腳步一頓, 無法再前進了。

是法陣。

「終於……找到你了……」

年輕男子洞察通天徹地之能,揮手便破了玄黃法陣。

洞穴昏暗緊窄, 只容一人通過。

他側著身進去了, 衣衫與石壁摩擦著, 冰冷的觸感入侵皮膚。

很快, 他到了目的地, 一處稍微寬敞的場地,中央壓了一塊方方正正、光澤柔亮的玄石。

細看才發覺, 那玄石的顏色其實暗沉得厲害, 它之所以透著光, 是因為上面鋪了一層綢緞般細膩的墨發, 洞頂開了一線光,斜斜照射下去,色澤更是清潤明麗。

這墨發的主人穿了一襲束腰黑裙,裙擺燙著金線,身份顯然非同尋常。只是如今她奄奄一息,半張慘白的臉埋在發中,雙目緊閉,唇角染血,再奢靡的華服艷飾也難掩將死之人的腐朽氣息。

年輕男子走上前,手掌輕柔捧起了女子的臉,耳垂的紅色流蘇溫順盤在他的掌心里,開出了一株凄艷的花。

「你不要怕。我來了。」

他俯下腰,額頭與她抵著,溫存極了。

「我會救你的。」

縱然是要他獻祭了這一身的通天神通,淪為紅塵百丈里的碌碌眾生。

額頭注入神秘的力量,懷中的女子險險脫離瀕死狀態,她終於有了反應,輕輕動了動手指,費了很大的勁兒,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皮。

想看看來的是什么人。

她樹敵太多,幾乎沒有相交知心的故人。

又會是誰,這般愛憐將她摟入懷里?

前半生她過得風光無限,身為天之驕子,理所應當被奉上神壇,受著眾人俯首膜拜,自然不會過多在意她的裙下之臣。

至於後半生……

女子扯出一抹苦笑,她活成了一個笑話。

原本永結同心的新婚之夜,未婚夫卻同著一個低賤的小婢私奔,當眾悔婚,無數的非議隨之而來,男方走得瀟灑,徒留女方黯然神傷。

族人將少主供奉得太好,年少的她更不知什么流言可畏,以致於日日壓抑,走火入魔。

她在祭司的勸言下重新振作,為了除去心魔,決心殺了那個悔婚的未婚夫以及背主的小婢。可誰知道,這小婢看上去普普通通,氣運卻是一等一的好,每次危難時刻,總有無數男人對她施以援手,更令自己節節敗退,舊傷又添新傷。

她不明白,那個小婢女究竟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她無才無貌更無德行,竟能讓這些心高氣傲的男人們為她大打出手?可能是生了一副身嬌體軟的身子,經不得嚇,一嚇便雙眼發紅,如同柔軟無害的絨毛兔子,激發了男人的疼惜之情,時不時想揉一揉小寵物那軟乎乎的雪白肚皮。

當然,這些她不關心,也不在意,她只是想討回一個公道而已。

婢女與男主人苟且,本就是背主之舉,難道她殺她有錯嗎?

為什么一個個都要指著她鼻子罵,說她邪門歪道,只會濫殺無辜?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天魔骨碎了,神魂傷了,就算這個神秘人救活了她,同樣擺脫不了廢人的命運。

倒不如真的死了,干干凈凈的,與這片天地再無任何的關系。

她認輸了。

女子的求生欲望越來越淡,意識混沌,也不想睜開眼了。

最後能死在一個溫暖又寬厚的胸膛中,算是善終了。

細瘦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啪——」

一枚碧綠鐲子滾落。

床上的人隨即驚醒了。

他先是怔了怔,撫了下額頭,細密的汗珠早已濡濕了鬢發。

「爹爹……又做噩夢了?」

稚嫩的聲音軟軟貼著耳。

一個小姑娘揉著眼,翻身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她粉白的小臉蛋兒嵌著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嘴唇柔軟紅潤,約莫是八九歲的樣子。

「吵醒你了么?」

父親撫摸她軟綿的臉頰,聲色溫柔如水。

「嗯……爹爹的吵醒不算吵醒。」小姑娘搖頭晃腦,又緊張問他,「爹爹還沒說,做什么噩夢了呢?」

他又夢見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顏色姝麗的母親吻別了孩兒,又轉過頭,遙遙看著他。

她似乎張了張嘴,說了些什么。

那聲音很輕,很低,根本聽不清楚。

他瘋了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保護她,可是徒勞無功,全程目睹心愛之人在天罰之下灰飛煙滅。

那一眼就是永別。

「爹爹——」

小姑娘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父親的雙手箍住了柔弱的肩膀,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整張小臉陷進了男人的胸口。

她難受皺了皺眉。

全是骨頭,硌得慌。

爹爹雖然生得高大頎長,可是身體不好,聽說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像個輕飄飄的紙片人,小小的風寒就能吹倒了他。有時候爹爹咳嗽得厲害,三天兩頭歪在床榻上,秀眉微蹙,眼里全是血絲,讓她又心疼又害怕。

郎中來看爹爹的時候,爹爹難得強硬,不讓她踏進房門一步,所以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爹爹得了什么病。

就隔壁家的崔小弟老看她不順眼,一言不合就找茬,說她爹爹得了肺癆,不久後就要一命嗚呼,到時候她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沒人疼也沒人愛。

小姑娘怎么能咽下這口氣,當場跟崔小弟打了一架。

冬天的小孩子被大人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身厚重耐寒的冬裝只露出兩只眼睛,活像胖乎乎的小湯圓。然後小湯圓們相互揪著對方的頭發跟耳朵,從院子頭滾到院子尾,從院子尾滾到院子頭,水火不容,偏偏勢均力敵,於是較勁了好久,還把男主人親手種植的四時花草毀了個遍。

那天小姑娘被一向寵愛她的爹爹罰站了。

那小鬼還不消停,光明正大地爬上她家的牆頭,頂著一副鼻青臉腫卻趾高氣揚的小模樣,懶洋洋看她罰站。

小姑娘真是恨死了那個姓崔的。

她現在就想爹爹快點好起來,然後搬到別的地方,哪怕是琉璃鎮隔壁的水牛鎮也行,名字她不嫌棄,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可惡的小混蛋了。

「爹爹?」

手上的勁道慢慢松了,小姑娘緩了口氣,抬起小腦袋,撞入了一雙沉靜的黑眸。

她呆了下。

爹爹的眼睛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尾秀長,眸色清透,收攏著清瀾雲霧。也只有對著她,爹爹才會緩和了眼中寒色。

她懵懵懂懂想著,好像明白了什么。

比如為什么她一出門就受到了年輕娘子們的寵愛,她們總愛給她拿些好吃的好玩的。

隔壁家崔小弟的姐姐更是對她百般呵護,宛如掌上明珠,更襯得親弟弟是撿來似的。

不過爹爹不太喜歡她同別人接觸。

記得有次爹爹又犯病了,她一時無聊,就被崔家姐姐留了飯,逗著腳下的小黃狗,不知不覺就晚了。本來也不是什么事兒,誰知道爹爹硬是撐著病體趕來接她,衣襟松松敞開了半指,燈光下臉色蒼白得嚇人,小姑娘不敢再忤逆他了。

「琳琅……」

爹爹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唇角。

這本不該是一個正常父親該做的舉動。

小姑娘有些嚇著了。

其實之前她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跟崔家姐姐走得近了,偶爾被她教導,不要同男子過於親密,她畢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了,再長幾歲就能許嫁了,該避嫌的還是得避嫌。她想反駁,爹爹跟「男子」是不同的,但崔家姐姐是個聰慧嫻靜又人人稱道的大姑娘,從來沒有做過錯事,她要是不聽她的,好像是狼心狗肺了。

「爹爹……」

她偏了偏頭,怯怯望著他。

小姑娘的青澀眉眼還未長開,輪廓愈發像了。

父親痴痴瞧著。

劍門一戰後,琊兒取代了他,成為新的天道主人。

而他,最後關頭領悟至高法則,燃燒了天外化身,一腳跨入了過去的洪流。

他推演百年,更是籌謀已久,終於得到了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因果。

可是因果也是隨機的,他趕到的時候,琳琅已經被另一個他碎了骨,沒有任何的求生本能,甚至抗拒他的力量。一心一意等死。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消了她的半生愛恨,退回到她最天真無邪的年紀,險之又險保住了人。

玉無雪不願意困在過去,他想重新再來,就將往日的恩怨糾葛藏了起來,只保留了她的琳琅之名,隱居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鎮里。

她醒了,可是認不得他了。

她叫他爹爹。

按照人間的年齡,她六歲,他二十六歲,小姑娘一睜眼就看見他守在床前,眉眼疏朗又溫柔,腦子里沒有半分記憶的她,只能順著本能推算他的身份。

天道原本就是眾生之父,她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說不是。

他的姑娘只當是唬她,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他將她的失憶歸咎成小孩子貪玩,摔破了腦袋,小姑娘以為他嫌她不懂事,不要她了。

她一哭,他甚么辦法都沒有了。

只能當起了她的「爹爹」,為她操持家務,穿衣喂食。

可他從來都沒有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他與琳琅交頸纏綿過,那熾熱若火的情愛時時折磨著他,她太小了,他不願嚇著人,深夜里總是壓抑著那蔓生的欲望。可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她的目光是孺慕的,只有對父親的敬重與憧憬,旁的什么也沒有了。

「不是爹爹。」他低低地說,「是夫君。」

他在她面前從來沒有自稱過爹爹。

小姑娘半晌沒說話。

「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你,如何寫這兩個字。你還沒學會么?」年輕父親躺在床上,解了玉冠,散著鴉發,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鼻梁高挺,細長秀茂的睫毛垂了下來,暈染淡淡的陰影。由於常年生病的緣故,他唇色總是薄淡得厲害,唯有唇角,好似經常擦拭的緣故,折出一道淺淺誘人的紅痕。

「可、可是……」

小姑娘心跳地很快。

「那不是……最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嗎?」

年輕父親伸手梳著她耳邊的發,指節分明,與黑絲纏繞出曖昧的氣息。

「我們還不是最親近的人么?日日同塌而眠,琳琅還想如何親近?」

他興許是病得重了,又或許今夜又見了一次她,竟壓抑不住心底的情潮,想毫無保留傾吐給他的姑娘聽。

「你是爹爹啊!」小姑娘帶著一絲哭腔。

爹爹就是爹爹,怎么能做夫君呢?

「我不是你爹爹。」

她瑟瑟發抖。

爹爹往常最是庄重克制,從不曾用這種駭人的眼神看著她。

那平靜如冰河的黑眸投入了一粒火種,炙熱而瘋狂,似乎要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烙印下自己的痕跡。

「琳琅……喚我夫君……」

「嘭——」

一道身影滾落下床。

「琳琅!」

年輕父親想要拉起她的手,被用力甩開了。

孩子的眼里映出的是驚慌、無措、憤怒,還有一絲嫌惡。

他怔在原地。

而小姑娘捂著臉嗚嗚跑出去了。

「琳琅,你回來,咳……」

玉無雪下意識要追出去,才走幾步身體就晃了一下,暈眩加重,他不得不扶住椅子,用手帕捂住了嘴。

一朵血蓮開在了雪地上。

小姑娘悶著頭跑了,轉角撞上了人。

她也不理,扭頭就走。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原來是隔壁的小冤家攔路。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聲,未免太過分了吧。」崔小弟冷笑,「正好,你上次不講理,還踢了我臉一腳,害得我足足養傷了半個月,這筆賬今日算也不遲。」

小姑娘低著頭不看他,嗓音細弱,卻還是不饒人,「你一個男的,又不靠臉吃飯,這么揪著不放,有意思嗎?」

「有意思,本少爺覺得非常有意思。」小冤家的聲音陰測測的,「我可是要去闖盪江湖的,萬一被你毀破相了,還怎么登上美少年劍客榜?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女的,就想讓我憐香惜玉,門沒有,窗也封死了,今天給你插兩只小雞翅膀你都飛不出去。」

「……江湖?我能去嗎?」

小姑娘倏然抬頭。

她剛哭過,眼尾濕紅,鼻子也帶了一點粉意,軟軟糯糯的。

於是崔小劍客傻了。

這頭小老虎……怎么……怎么……

太他娘的可愛了。

不行,作為雄心萬丈的少年劍客,怎么能敗退在小小的美人關上?他要嚴肅,他要鎮定,像個小孩子怦然心動什么的,成何體統!

崔小弟全然忘記了他才十歲的年紀,滿臉深沉看她,「你以為江湖是你玩過家家的地方嗎?那可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像你這種……這種……」

小姑娘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瞅他,崔小弟突然就詞窮了。

他哼了聲,生硬轉移話題,「你想闖盪江湖,就不怕你爹爹把你的腿打斷了?」

崔小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那位仙姿佚貌的爹爹恨不得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誰想到她居然哆嗦了一下,站不穩了。

然後一個趔趄,摔他身上了。

「喂——」

崔小弟額上青筋亂跳。

麻煩她認清一下自己的敵對陣營身份好嗎,他們可是打過架、扯過耳朵、揪過頭發的敵人,這一輩子都要勢不兩立的。

「你這么厲害……」她抓著他衣襟,仰起頭,「可以不可以,稍微保護我一下?」

崔小弟耳尖微紅,幸好被濃密的發茬掩住了,他不自在擰過頭,又是哼了一聲,「我以天下人為己任,不談兒女私情。」

小姑娘被玉無雪養得太好了,也太懵懂了,她根本不解兒女私情是什么意思,面對小冤家,她牙尖嘴利又狡猾的本領更是厲害,「那你以天下人為己任,可我就是天下人之一呀,你連之一都保護不了,還想保護之二、之三、之四、之五嗎?」

崔小弟:「……」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你答應了,是不是?」

小姑娘扯他的袖子。

「……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