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於在片瓦之下,俯首帖耳,淪為男人的陪襯。
這就注定她和從昭太子之間會有一場博弈,或是男女情愛,或是權力謀略的博弈。
琳琅沒有再勸,只是將她的手覆在對方的手背上。
一切盡在不言中。
又過了幾日,趁著月明皎潔,囚車離開了王宮。
除了帝後俱亡,親兵覆滅,薄雲國損毀了一座琉璃王宮之外,這片土地看起來平靜而安寧。兵馬撤走之前,從昭太子還拖著一眾大臣,要他們恭送王女。
什么?還要面見王女?!
大臣們嚇得面如土色。
琳琅王女端坐在囚籠里,沒了往日的端庄規整,僅有雪白的囚衣籠罩著單薄的軀體。她斜著肩膀,指尖捏著一片紅色綢布,眯著眼,從縫隙里看著外頭的情形。少女們仿佛察覺到了什么,縮成一團,不敢出聲。
她們有的是貴族少女,也有的是罪臣之後,自願被獻的,強行被擄的,命運從此淪落到塵泥之中。
而在此前,她們在家中俱是得到父兄庇佑,無憂無慮地長大,臉上仍然還殘留著閨閣時期的天真之色。但這個新人不同,她跟君國長公主一樣,是名滿九國的美玉琳琅。
就連那些比她們父兄還位高權貴的大臣,也好似怕極了這一位公主。
怕,他們當然怕,自己是戴罪之身,又在王女的眼皮子底下,怎能不怕!
一眾大臣俯首跪地,惴惴不安。
「公主殿下,我等亦是迫不得已……」
有人受不了這氣氛,率先打破死一般的寂靜。
帝後寬厚仁慈,耳根子最是和軟,可他們的王女卻是七竅玲瓏,聰慧無雙,若不是國史之中,從未有過女子登臨的先例,恐怕薄雲王還真干得出策女為帝的事兒。
饒是如此,薄雲王也不舍得委屈她遠嫁,遂宴請九國子弟,從中挑出她的未來夫婿,男主外女主內,一齊統御山河。
早前薄雲國鬧起了一樁驚天動地的貪污案,原是牽扯到了國之根基,到處人心惶惶。
而薄雲王一改先前的敦厚寬和,雷厲風行地處決罪臣,鮮血流滿了皇庭的玉階,不消數日便定了風波。這正是琳琅王女的手筆。
身在內帷,依然可只手遮天。
大臣不由地慶幸,薄雲王沒有真的讓王女掌權,否則這賣國投敵一事被王女提前知曉,他們這些人今日就是在黃泉路上了。
琳琅手腕垂著紅簾,溫溫柔柔笑了。
自始自終,她只說了一句。
「委屈諸位了。」
朝臣們內心掀起驚天駭浪。
王女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委屈了?說得好像亡國這事原本在她意料之中,而他們只是按著她的計劃來走……不對!
他們猛然驚醒,卻見從昭太子虛虛眯了眼。
新主人疑心病極重,該不會因為這一句話懷疑他們吧?
眾臣焦頭爛額地發誓,「我等與王女並無任何勾連……」
而琳琅放下了簾子,掩蓋聲息。
囚車在夜色中離開了王宮,去往下一個地方。
車行轔轔,風聲蕭蕭。
少女們挨挨擠擠著,早就熟睡了。
她們就像是金籠里的小雀兒,掙扎無用,索性認命,少受些皮肉苦楚。
女孩們被擄之前,家中一切聽任父兄安排,而被擄之後,終日惶然,夢里做的最多的,還是一位從天而降的蓋世英雄,拯救她們於苦海,從此安安分分,洗衣做飯,生兒育女,遠離烽煙戰火。
而琳琅沒睡,她轉著頭,深沉長久地凝望那高闊的城門。
今夜燈籠高掛,恭送新主。
而舊主屍骨未寒。
一只手撫上了她的額頭。
「……君姐姐?」
對方什么話也沒說,解開她的白色發帶,一頭黑發垂落及腰。
她將白色發帶纏上琳琅的額,認真而鄭重——他們不守國孝,咱們守!
琳琅凝視著她,宛如乳燕投懷,撞入她胸口。
君晚悶哼了聲。
這位妹妹看著嬌嬌軟軟,蠻勁倒不小。
她抱著少女,僵硬而笨拙地拍著她後背。
天快亮了,琳琅解開了頭上的發帶,重新給君晚扎上,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車行數日,君晚的病更重了。
少女們如避瘟疫般,躲得遠遠的。
君晚咳嗽了聲,對琳琅說,「你也離我遠些。」
琳琅笑嘻嘻地說,「我可不,姐姐生病,正是妹妹趁虛而入的時機,現在放棄,豈不是前功盡棄?你當我傻么?」
「你可真是……」
話沒說完,對方頭一歪,昏迷過去。
不能再拖了。
琳琅轉頭,揚聲喊,「嬤嬤,嬤嬤——」
從昭太子最近屢次發落舊臣,在這節骨眼上,嬤嬤原本是不想管這種事的,架不住琳琅的勸說:君國長公主死於囚車上,萬一日後問罪起來怎么辦?
再說,她們這一車,俱是貌美少女,若是得了貴人看重,日後榮華富貴,亦是少不了周全看顧的嬤嬤。
嬤嬤咬咬牙,自掏腰包,請軍醫抓葯。
然而君晚這病來勢洶洶,驟然爆發,不是一兩劑葯可以痊愈的。
嬤嬤花錢如流水,再怎么說也不肯出力了。
琳琅掃視了一下車內的少女,被她掃過的,不是低頭,就是閉眼,擺明了態度。
君晚反而看得很開,「罷了,是命,妹妹不必再費力。」
她貴為長公主,生在天家,卻被父兄猜忌,落得這般下場。好在得上天厚愛,臨死之前,竟還有人願意為她奔走。這份深情厚誼,只怕她無以為報。
琳琅戳著她的額頭,頗有些小孩氣性,「你混說些什么呢?我要你活,你就得活著,閻王爺也休想帶走你。」
君晚一愣,旋即失笑,「行,我聽你的。」
又是一日,君晚昏昏沉沉的,被同伴輕聲細語叫醒,「姐姐,快別睡了,該喝葯了。」
葯湯還是熱的,灌入喉嚨,四肢也漸漸暖了起來。
「咳——」
君晚喝完了最後一口,嘴里又被人塞進了一枚蜜餞。
她頓時驚醒。
「這是海棠粉果兒,好吃吧?我最愛吃這個,每次我不想喝葯,阿父阿母就用這個哄我。」琳琅沖著她笑,「我可是好不容易弄來,你不許吐,給我吃完。」
君晚輕輕嗯了聲,任由滋味在嘴里漫開。
甜的。
是甜的。
她從未吃過這樣好的東西。
琳琅舔了舔唇,又同她說,「這只是很一般的糖煎,在街邊都買得到,我阿母做的,才是最好吃的。」
「快入秋的時候,海棠結果了,挑選顆粒飽滿、顏色深紅的,洗凈存放,去除尾蒂,在紅實上扎穿一些小眼兒,再放進糖漿中……那糖漿只有我阿母會做,放了好多些薄雲特有的花蜜,色澤如琥珀,味道酸甜可口。」
君晚神情柔和,「原來如此,我還是第一次,吃到薄雲的海棠煎,滋味真甜。」
琳琅笑得眉眼彎彎。
旁邊冷不防有人刺了一句,「國都亡了,還吃什么海棠煎。」
很快同伴接上,「人家天生好命唄,迷倒了太子,又傍上了官爺,嘖。」
君晚沉下臉來。
她猶在病中,容色奄奄一息,然而掌權多年,威儀深重,冷聲道,「好教諸位知曉,既是選擇了袖手旁觀,那最好繼續觀下去,不說話,也沒人當你們是啞巴。大家都是羔羊,一根繩上的螞蚱,亂嚼舌頭,難道還能襯出你比旁人要高貴半分不成?」
眾女頓時不吭聲了。
等到了晚上,大家熟睡之際,君晚才悄悄捏醒了琳琅,「那官爺的事,你如實招來。」
琳琅靠在她的肩膀,哼哼唧唧了半天,才清醒過來,「姐姐別操心了,這事我應付得過來。」
那官爺正是押送囚車的,嬤嬤受不住琳琅的央求,遂將她介紹給冷面無情的官爺,好讓她歇了一番心思——這生死各有天數,哪里是想逆轉就逆轉的?
沒想到轉眼琳琅就搭上官爺的車,還哄得他要了葯,這本事讓嬤嬤為之嘆服,若是她年輕二三十歲……好像也斗不過她。
琳琅隨口一提的海棠蜜餞,官爺也千方百計地送了過來。
君晚想通了關節,久久沉默。
琳琅怕她生氣,軟軟搖著她的胳膊,「沒事的,咱們快到大靖國了,那豺狼若是想把我們賣個好價錢,定會尋一座府邸,訓練你我,好謀策君心。到那時,請大夫也更加容易,姐姐就能好得更快。眼下時日,只需稍稍委屈些。」
何止是稍稍委屈些?
她本是王女之尊,做了階下囚後,還要為她卑躬屈膝。
琳琅懂她的復雜眸光,只握住她的手,「姐姐快些好起來,當我的靠山,琳琅便不會被欺負了。」
君晚舉起三根手指,容色嚴肅,對天發誓,「我定不負你。」
琳琅笑倒在她懷里。
「好,君姐姐有志氣,不能做負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