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6zz明日二十四,便是魏國公府長子徐若麟大喜之日。

魏國公府,歷經八代百年。那場改天換日嘉庚之亂後，非但沒如京中別舊日門閥般衰敗下去，時至今日,反而老樹開花榮華滿堂，仗,便是徐若麟御前得用。

今時不同往日。徐家上下人眼中,徐若麟早不是從前那個可有可無甚至有段時日里提起還要被痛斥一番徐家逆子了。從得知他婚事後次日起，所有事情便緊趕著忙碌起來。到了今日,大門里外油漆一。黑色門面上左右黃銅鋪首光可鑒人。兩邊門檐之下高高懸出兩挑大紅燈籠，上頭泥金喜字陽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這位長子原本所居嘉木院，因照他意思仍用作婚後房,所以里頭早早便開始整修。雖則時間緊趕，卻並不妨礙工造之事。數日前便已經完工。里頭一改從前荒頹之氣。雖已深秋，如今院中卻正如其名，嘉樹扶疏。修竹、丹桂、芙蓉、老梅。室內粉刷，室外繪藻，至於掩映其中欄桿槅扇，是處處五彩鎏金。院落門欄上也已張燈結彩，掛著雙雙對對「喜」字牛角燈，無不透著盈盈喜氣。

~~

果兒昨日徐若麟回徐家後，便從自己住了兩年慎德院搬了回來。數日前得知父親昏迷不醒消息後，八歲她，已經完全懂得這可能意味著什么，一直是流淚中度過。她對太祖母說，想去父親身邊陪著他。但太祖母卻不允許，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他會睜眼。他心願還沒了，等著要替你把繼母娶進門。怎么會就這樣醒不來？」

太祖母說這句話時候，神情有些古怪。她看來，似乎悲傷，又似乎是憤怒。她知道許久沒出門太祖母數日前去了趟司家，回來後，當跟前沒有旁人時候，向來慈祥她，便會露出這種表情。

果兒不是很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太祖母這句話，還是給了她信心。她便這樣焦急而不安地熬過一刻刻鍾，實忍不住時候，便又拿出父親許久以前送給自己那個鐵皮匣，聽它發出如同泉水般叮咚樂聲。

「菩薩，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他好起來。他還要替我娶繼母進門呢……」

小小她，甚至偷偷溜進太祖母那間佛堂，模仿大人樣子，無比虔誠地跪下去這樣祈禱。

這件事，她是從乳母宋氏口中聽到。當時她上床要睡覺了，宋氏坐到她身邊，嘆了口氣，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你爹就要給你娶繼母了。那個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妹妹。往後你一定要聽她話，努力討她歡心，千萬別惹她嫌。

管，她聽到消息那一刻起，心底里便懷了一種天然畏懼和抗拒，甚至接連幾夜沒睡好覺。但現，和父親相比，什么都顯得無足輕重了。因這個父親，對於她來說，早不再是從前那個猶如符號一般陌生人。他就是她如山依靠。只要自己父親能回來，別無論什么，哪怕他要娶十個陌生女人回家讓她喊娘，她都會高高興興地接受。

菩薩大約真聽到了她祈禱，昨天，父親真回來了。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甚至連說話聲音都沒往常洪亮，但她興奮得簡直要哭出來了。直到父親聽了宋氏話，知道她這幾日天天以淚洗面，朝她伸手過來，笑著扯了下她辮子，親昵地說了她一聲「愛哭鬼」時，她才忍不住，真眼淚汪汪地哭了出來。然後父親仿佛很是活地哈哈大笑起來，那雙英挺眉，被略顯蒼白臉色映襯得顏色愈發濃黑，此刻都似動了起來。

「爹，你放心，我會很乖，會努力讓她喜歡我。」

果兒也偶爾從宋氏口中聽說過「有後媽就有後爹」這句話。但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她擦了下眼淚，對他很認真地這樣說道。

~~

徐若麟轉醒已經兩天。一則養傷，二則，明天就是他迎親大好日子，所以皇帝很是大方地批了他半個月假。這日一早醒來，他習慣性地握了下拳。卻因體內毒素未散緣故，自覺握拳甚至不及從前一半力道。

太醫說，等余毒消，體力自然會恢復。他自己也相信。但明天就要當郎，自己娘面前卻不佳狀態。這讓他心里多少有些憋屈。苦笑了下，起身到了院中，徐徐練了套拳法，權當舒展筋骨。等身上微微出汗，回房由撥來這院里兩個大丫頭碧靄碧煙服侍著換了衣裳。服葯過後，眼前浮現出昨日果兒自己面前提到「她」時強作笑顏模樣，想了下，便往她房中去。

果兒已經起身，正要過來拜望他。徐若麟叫宋氏綠苔等服侍人都出去，屋里只剩自己父女後，望著她和藹地道：「果兒，明天爹要娶親。往後你就有了繼母。你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妹妹。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聽說了嗎？」

這消息，果兒自然知道。

如果是二嬸嬸就好了……

她心里再次涌出這個念頭。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所以此刻聽父親這樣開口，便道：「我曉得。」

徐若麟過來時候，覺得自己仿佛有許多話要對這個女兒講。但真讓他說，一時卻又有些沒頭緒，和果兒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不過點了下頭，道：「那就好。果兒你放心。她會喜歡你，你也一定會喜歡她。」

果兒乖巧地應是。見父親沒話了，便道：「爹，我要去太祖母那里了。」

徐若麟被她提醒，問道：「你太祖母，前幾日去了你太舅公家？」

果兒點頭。見父親問當時情景，便回憶道：「那日我還住太祖母那里。她回來後，祖母和二祖母到她跟前商議事，她瞧著還好。等她們都去了，我見她便不說話了，後來還一個人屋里許久。瞧著像是有心事。」

徐若麟沉吟了片刻。

~~

叫初念改頭換面，以那個早不存孿生妹妹初儀身份嫁自己，這個辦法，正如他那日去三花庵見她時提過那樣，只是個障眼法，遮外人眼目，好叫她免受流言襲擾而已。司國太本就是司家人，以她精明，想要瞞過她眼睛，可能性微乎其微。何況，徐若麟其實也根本沒有打算瞞她。這個老太太，雖然面上一直很冷，對他這個長孫，從他被接入徐家那一天起，就沒表露出過半分喜歡。但徐若麟看來，倘若這國公府里還有什么人需要他尊重話，唯一一個，便是國太了。所以既然瞞不住，他便也沒打算瞞。讓她知道了真相後，不管她如何看待自己，這都無關緊要。但對於初念，她必定還是會庇護。

徐若麟相信這一點。而這一點，往後日子里，對於甚至是被迫才嫁給自己初念來說，絕對是沒有壞處。

徐若麟立刻便做了決定。他望向果兒，微笑道：「爹和你一起去。」

~~

司國太自數日前從司家回來後，旁人面前，該做什么，還做什么。但心中情緒，實則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也不為過。這日又到晨省時刻，廖氏和二房太太董氏及旁宗家一群媳婦嬸子正立她跟前，說著今日午後，司家要送嫁妝來事，即男方迎親前女方「過嫁妝」一項。老太太聽了幾句，正自微微出神之時，忽見門簾子被掀開，徐若麟帶了果兒來了。臉色便微沉下去。

徐若麟命果兒向諸長輩見禮後，廖氏不過說了兩句場面話便閉口。董氏和幾個太太卻樂呵呵地拿他明日當郎官事說起了話，他也頗配合地任由婦人們打趣。說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去忙活。徐若麟叫果兒出去，讓屋里丫頭們也都避了，緊關上門，這才到了國太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司國太面上，此刻真正完全是內心情緒流露，沒半點裝了。如罩一層嚴霜，甚至厭惡地撇過了臉去，冷冷道：「好好地又跪我做什么？你自起來，我老太婆受不起你這樣禮。」

徐若麟恍如未聞，只道：「祖母，孫兒是來向你坦承一件事。明日我要娶婦，司家初儀，她便是初念。」

「荒唐！無恥！天日昭昭，我竟不知道何時起，你便盯上了自家弟妹。連個寡婦，你竟也不放過，下得了手去！」

饒是老太太城府再深，此時也是經受不住了，壓低聲怒斥，聲音發顫。

「你有通天本事，我那個老鬼弟弟，也不是個東西！你倆一道，不是已經謀算好了這瞞天過海妙計嗎？你自如願娶了便是，這會兒又跪到我跟前說這些做什么？沒得臟污了我耳朵！」

徐若麟任她斥罵。等她說完，一臉怒容那里喘息之時，這才道：「孫兒自知做出有背人倫惡行，祖母如何罵都是應該。今日過來下跪，是替她求。她對我避之不及，一直是我纏求不放。這樁婚事能成，也是司家舅公所決。她心中還是不情願。我知道她嫁過來後，往後處境必定艱難。求祖母憐恤，倘能照應個一二，孫兒感激不。」

國太呵呵冷笑起來。

「你再往她臉上貼金，我也不信你話中所言半句！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若真如你所言如此剛烈，也斷不會有今日這樣丑事發生！你既知道有悖人倫，你還去做，與畜生又有何異？你做都做了，此刻又這樣跪到我跟前，叫我能說什么？只恨自己前世不修，老不死巴巴地要貼這世上活，看著你們老子接兒子，一個個地我眼皮子底下做出敗德之事！」

徐若麟正色道：「祖母要罵，罵我便是，何以遷怒至她？她是祖母侄孫女，又您跟前侍奉過幾年，她是什么人，以祖母之慧眼，難道還好歹不分？祖母氣頭上，難免心堅如鐵，但願氣過了後，能多多憫恤她幾分，便如孫兒小時候……」

他凝望著國太，緩緩道：「小時候孫兒剛入這國公府時，祖母面上雖也冷淡，暗中卻對孫兒時有照拂。即便愚鈍頑劣如我，也能感受到祖母關愛。故我曉得祖母是嘴硬心軟。求明日之後，祖母也能如此待她，讓她能得除我之外庇護，則孫兒萬分感激。」說罷，朝國太連磕三頭，這才起身而去。

司國太咬緊牙關，待他出了門，怔了半晌，目中隱隱有淚光，搖頭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冤家……」

~~

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擇好辰點，便大管事督護之下，將花梨紫檀，紅木螺鈿全堂家具以及諸多古玩陳設，譬如如意、瓶壇、座鍾、盆景等等，連同徐家放大定時抬來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嫁妝，由前頭兩個執了紅底銷金「吉慶有余」牌匾吉利人為前導，一路圍觀稱贊聲中，熱熱鬧鬧地送到了國公府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設擺好，至此，萬事具備，只等明日迎親大禮了。

而此時，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初念，才於這一日暮色四合時候，被一輛馬車接走，於夜半時分，從伯爵府角門中悄悄進去。盥洗就寢時候，看到忙碌幾個丫頭，除了靜雲，另外紫雲、素雲等，都是完全面生臉孔，知道為避無端是非，把與自己熟識尺素雲屏等人都已一股腦兒暫時打發到外頭庄子里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那扇大門，眼見時辰越逼近，心中便越發一陣陣地茫然。

「娘，」她朝安撫了自己後終於起身要走王氏道，「今晚您別走，和我睡一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