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仁者天下(2 / 2)

一品江山 三戒大師 4515 字 2020-10-25

「娘娘,事關機密,請屏退左右。」文彥博看一眼那老宦官道。

「老王,你到門口守著。」曹皇後心說規矩還真不小,不過也覺著正常,事關國運的遺詔么,自然要盡量少的人在場。

老宦官小聲道:「誰來給內翰磨墨?」

「老夫即可。」文彥博淡淡道,老宦官只好先出去。

御書房中筆墨紙硯都是常備的,馮京拿一本空白詔書展開,文彥博親自為他為磨墨,不一會兒,便准備停當。「娘娘,可以開始了。」

那廂間,曹皇後早就打好腹稿,聞言緩緩道:「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太後並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馮京提筆寫就,又抄寫一份,一份要交外廷宣讀,另一份則留宮中存檔。

文彥博拿起先寫的一份,吹干墨跡,交給曹皇後過目。待看過無誤後,又轉回拿起另一份,再給皇後看過,兩份都無誤後。曹皇後從枕下摸出一個黃金盤龍盒子,打開里面,拿出了那枚皇帝御璽,交給了文彥博。

文相公小心翼翼的接過御璽,走到案邊,鄭重其事的給其中一份用了印,然後便將那御璽……收到了懷里。

「相公這是何意?」曹皇後驚呆了。

「御璽應由天子隨身保存。」文彥博淡淡道:「如今既然晉王為天子,微臣自會將其轉交,無需娘娘費心。」

「你!」曹皇後就是傻子,也知道這老貨是想趁機給趙曙取得御璽了!沒有御璽自己聽哪門子政?誰聽我的呀?剎那間,曹氏勃然大怒,身上的將門因子暴發,豁然坐起身,怒喝道:「給我交出來!」

「娘娘要御璽作甚?」文彥博淡淡道。

「老身垂簾聽政,替新皇保管玉璽,這是祖宗規矩!」曹皇後怒道。

「這哪是什么祖宗規矩?婦人不得干政才是!」文彥博冷冷道:「皇後想學劉太後,但官家登基時才十二歲,劉太後垂簾還有情可原,但如今晉王快要三十歲,且南征北戰、歷練多年,哪里還需要一輩子未出宮牆的太後來指手劃腳?!」

「你……」曹皇後氣得面皮發紫,看到老宦官已經進來,怒道:「還不拿下他,把玉璽搶回來!」

老宦官見自家娘娘,一副被侮辱受損害的模樣,早就火冒三丈,猛然撲上來。

文彥博沒想到這老太監還是個練家子,卻避都不避道:「璽在人在,璽亡人亡,太後看著辦吧!」

看他那一臉的大義凜然,老宦官便知道文彥博說到做到,硬生生止住去勢……大宋宰相被皇後打死在御書房里?開什么玩笑?

再望向曹氏時,卻見她已經淚流滿面:「相公何苦相逼,老身不做章獻,只圖安生爾。」

「晉王安生,則娘娘亦安生!」文彥博見威脅奏效,曹皇後終於軟下來。也放緩語氣道:「娘娘所擔心的,不過是有宵小拿先帝駕崩說事。然而皇後不垂簾、不留璽,對晉王殿下可謂仁至義盡,殿下將來為天子,對娘娘只有孝敬維護,誰敢胡說什么?老臣也不會放過他!娘娘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這話很明白,將來趙曙為難你,一定因為你礙事兒,你現在乖乖交權,他吃飽了撐的找你麻煩作甚?還落個不孝的名聲……

曹氏雖然是女中豪傑,卻哪里是文相公的對手?被他連蒙帶騙、軟硬兼施,弄得再沒了一點力氣,只在床頭泣道:「還請相公多多照拂……」

「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文彥博深深施禮道,說完轉身就走,只留下哭成淚人的曹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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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御書房出來,馮京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剛才相公是不是太過份了?」馮狀元是謙謙君子,自然看不慣這種欺負絕戶老寡婦的行徑。

文彥博到這時才嘆了口氣,說出了真話,「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日後再想要回御璽,就千難萬難了……」

馮狀元恍然,是啊,禁內和外廷是兩個世界,今天這種極特殊的情況,臣子們才能見到皇後。一旦過了今天,有什么事情只能通過宮人和公文傳遞,外臣連御璽的樣子都見不到!

「事有從權,是下官迂腐了。」馮狀元抱歉道。

「無妨。」文彥博正色道:「宣旨去吧!」

「是!」馮京沉聲應道。

兩人來到大行皇帝的床前,文彥博肅容對眾大臣道:「請諸位聽好,本官宣讀遺詔。」說著趨前一步,將手中的聖旨打開,清清嗓子沉聲道:

「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這份詔書竟比方才曹皇後口述的版本,少了『太後』二字。自然,是文相公和馮京動了手腳……馮京在文彥博的授意下,寫了兩份不同的遺詔,而文相公兩次給曹皇後看的,都是同一份!結果騙過了老婦人……這對沒節操的文相公來說,實在是雕蟲小技,無足掛齒,卻將曹皇後垂簾聽政的權力也抹殺掉,給趙曙繼位後大展宏圖,徹底掃清了障礙!

聽到旨意,群臣高呼萬歲,只有趙宗實木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

「攔下他!」唐介大聲道,卻被文彥博阻止,搖搖頭道:「官家是壽終正寢的……」

「這……」唐介登時一滯,是啊,把趙宗實抓起來自然沒問題,可這樣一來,官家就成了被兒子謀害,不名譽死去的皇帝。這對一生仁慈的官家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

「豈能放過這賊子?」但要是就這么放過他,天理不容!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隨他去吧……」文彥博手握遺詔,自然一切由他說了算,「官家一生仁慈,想必也會這樣想的。」

「太便宜他了!」眾人憤憤不平,卻又違抗不得。

「諸位,多行不義必自斃!不要去管那孽障,我等有重要一萬倍的事情,」文彥博沉聲道:「為大行皇帝治喪!」

「是。」眾大臣一起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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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間,趙宗實跌跌撞撞離開了福寧殿。王拱辰和吳奎還等在會通門前,見他身穿喪服,失魂落魄的出來,兩人心下咯噔一聲,忙上前問道:「王爺,怎么樣了?」

趙宗實站住腳,歪著頭,直愣愣看他們倆半晌,突然露出個白痴的笑容道:「你在叫我么?我不是什么王爺,我是道德廣法天尊!你們兩個妖孽,見了本座還不下跪,當心我用照妖鏡收了你們!」說著呲牙裂嘴作勢要撲。

兩人瞠目結舌,趕緊閃開,趙宗實便不再管他們,轉過身去,瘋瘋癲癲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高聲怪叫道:「我是道德廣法天尊,我騰雲駕霧,我不在三界,我不在五行!」

王拱辰想去拉他,卻被吳奎攔住,頹然道:「咱們自身難保了,還去管他作甚?」

王拱辰一聽,心里最後一絲僥幸也沒了,兩腳發顫,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胯下濕了一片……

這位真正的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漢……

那廂間,趙宗實瘋瘋癲癲、披頭散發,一路怪叫著跑出了宣德門,他的侍衛隨從早就得到信,趕緊上前,不容分說,將他塞進馬車,拉回府里。

這一幕,被遠處冷眼旁觀的兩人看到,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目光閃爍太快的男子道:「瘋了?」

另一個滿臉病容的俊俏公子,咳嗽兩聲道,「裝的。我還以為他會保持最後的尊嚴,體面的死去呢。想不到,竟有膽子作,沒膽子死……可恥。」

「呵呵。」那高大的男子笑道:「元澤老弟不是生氣,昨夜至今插不上手,寸功未立么,這不就是給你機會?」

「是你呂吉甫想立功吧,」病公子咳嗽兩聲,淡淡道:「也是,在趙宗實身邊卧底數年,卻對晉王無所建樹,反倒成了趙宗實的紅人,換了誰都會心虛的。」

「元澤這么說,要冤枉死我了。」高大男子自然是呂惠卿,聞言臉都不紅道:「若非我通風報信,只怕文相公要遲到宣德門的,那樣會是個結果,誰也不知道……」

「呵呵……」病公子自然是王雱,他冷笑一聲,沒有接話。他對呂惠卿妄圖兩邊站隊的心思了若指掌,但眼下大局已定,要著眼將來的朝堂了。呂惠卿把趙宗實一黨的底細,打聽的清清楚楚,將來晉王登極後,要鏟除潞王一黨,呂惠卿必然受到重用。

而父親大人要想大展拳腳,也是離不開呂惠卿這種極有能力,又沒節操的幫手的……

和王雱分開,呂惠卿回到潞王府上。府上人等見王爺瘋瘋癲癲回來,一片人心惶惶,紛紛向他打聽,出了什么事。呂惠卿緘口不語,徑直到王府後宅。

便見趙宗實光著腳,披著發,鬼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王妃高氏等人在後面一邊掉淚一邊追。

「唉。」呂惠卿冷眼看了一陣,嘆口氣,對趙宗實道:「王爺別裝了,沒用的。真瘋的人感覺不到癢,到時候太醫只要在你的癢穴上下針,一下就能試出真偽……」

趙宗實依舊手舞足蹈,但動作卻越來越慢,最後跌坐在地上,仰頭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穿透雲霄!

呂惠卿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打破了趙宗實的僥幸,讓他連裝瘋的勇氣都沒了。

當夜,趙宗實夫婦飲毒酒自盡……

但沒有人關心他的死活,因為朝廷終於宣布了官家趙禎大行的喪信!

汴京百姓聞言痛不欲生,人人披麻戴孝、罷市巷哭,連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百姓為哀悼他們的皇帝,焚燒紙錢的煙霧飄滿了汴京上空,以致天日無光!

大宋朝已經不是第一次迎來皇帝大行了,但前三次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這次山河悲痛、萬民齊哀的場面。

有的人在你身邊時,你察覺不到他的可貴,只有一旦失去了,你才會如魚兒失去水,知道他有多重要。他的離去是多么不可承受……

官家訃告送達哪里,哪里就哭聲震天,紙煙蔽空。就連遼國人聞訊後,都無遠近皆聚哭哀悼。

彼時,遼主耶律洪基正在雄州,聞訊與送別的晉王執手號哭道:「賢弟喪父,吾失尊長,皇叔教誨永不可忘!」

回到遼國後,耶律洪基依然哀思難平,他將官家送給他的御衣葬為衣冠冢,歲歲祭奠,並令皇後作詩哀悼: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更不能。

四十二年如夢覺,春風吹淚過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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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是大行皇帝頭七的日子。

風花雪月的汴京城,如今只剩下雪,滿城戴孝,紙錢飛揚,如下過大雪一般。

這天清晨,在捧日軍的護送下,趙曙終於風塵仆仆的返回汴京。片刻也不敢停留,他趕緊入城直奔皇宮。

過了州橋,踏上御街,便見到數千名汴京文武、貴戚王公,清一色的青衣角帶,沿著御街兩側,從宣德門前一直排到自己眼前。

一輛掛著孝布的御輦,則靜靜停在御街上,看到這一幕,他有些呆了。

「百官恭迎新君聖駕!」鴻臚寺官員一聲高唱,如此的響亮。

數千名文武貴戚,便齊刷刷的拜倒,齊聲道:「恭迎新君!」

趙曙回過神來,目光卻在人群中搜尋,最終,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毫不遲疑的朝他伸出了手。

那人只好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趙曙面前大禮參拜,卻被他一把扶住,緊緊握住他的手道:「陳愛卿,陪寡人走這一段!」

「為臣不敢……」陳恪不禁苦著臉道。

「這是你應得的!」趙曙不容分說,便拉著他登上御輦。

李憲趕緊擺上踏凳,讓新君和陳學士登車。

御輦緩緩向宣德門駛去,群臣山呼海嘯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仲方,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么?」聽著這山呼海嘯的萬歲聲,趙曙突然問陳恪道。

「請陛下莫忘昔日凌雲之志,早日復我燕雲!」陳恪低緩而堅定道。

「矢志不渝!」趙曙一字一句道。

在這聲震雲霄的山呼聲中,多日來的陰雲終於散去,朝陽金光萬道,照耀著大宋朝,照耀著汴京城,最終匯聚在御輦中的那對君臣身上……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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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些話,明天整理一下思緒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