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心(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2710 字 2020-06-18

張浚驚惶失措,馮益失措驚惶,趙官家面癱如常。

但很快,張德遠還是恢復了一個精英士大夫應該有的姿態,他直起身來鄭重其事拱手相對:「官家,臣為御史中丞,如何會不懂祖宗家法,私自交接內侍?至於韓世忠,臣雖然近來與他有些交往,但昨夜他也絕沒有往臣那里報訊說什么與官家討論的機密軍情,只是今日早上有個韓世忠的侍從上門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雜事……官家若不說,臣都不知道他昨晚來過,還勸官家改換了心意!而後面這件事情,官家可以戰後請韓世忠來對質,臣絕無違制之舉。」

「德遠。」趙玖在座中微微蹙額。「說實話,我也不信你會與內侍交通到這個份上,至於你與韓世忠交往緊密更是我刻意放縱、甚至算我親自暗示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韓世忠性格潑皮,我朝武臣又多無好下場,所以希望你能在朝中保一保他……但你須知道,昨日你還主動順著我的意思推動作戰,今日卻一改常態勸我不要戰,委實奇怪;而且你何時有本事,對軍事有如此妥善的考量了?」

張浚聽到官家用『我』而非『朕』,多少松了一口氣,聽到最後,知道純屬誤會,更是放下心來,唯獨一想到自己在官家那里還是個『不知兵之人』,卻又有些無奈。

當然了,事到如今,他也無可躲閃,便俯身相告:「不知道官家可知道唐太宗時馬周的典故?」

趙玖茫然不答。

張浚不由尷尬一咳,方才委婉言道:「唐時太宗皇帝有個臣子,喚做常何,常何此人是個粗魯戰將,平素無文,但是忽然間有一陣子,此人的奏折言之有物,凡二十余條皆中要害,太宗奇怪,便直接問他緣故,常何就直接告知太宗,奏疏是他門客馬周寫的……此時馬周方三十歲,當時便被留到門下省以作咨詢,一年內三次被升遷,到最後更是成為太宗後期的肱股之臣。」

趙玖的政治歷史水平再次也聽明白了:「德遠是說……這是有人在後面教你?」

「前觀文殿大學士劉韐於靖康中殉死,其長子劉子羽扶靈歸鄉,方才歸來,正隨臣一起居住,這些話本是臣回去後與他商議時他所說的。」張浚終於透了底。「劉韐生前多為帥臣,早在哲宗時便為陝西轉運使,後來平方臘、抗金多有建樹,而劉子羽自幼隨父在帳中,早年便頗有知兵之名。據說他從小到大,每日清晨必然要和官家每日傍晚一般,往坊中射箭百余支,所以不是尋常文臣……」

且說,趙官家聽到這個名字和這番敘述後,未免有些讀劣質穿越小說的感覺,衙內出身、文官身份、又懂軍事,而且還國仇家恨……關鍵是那個名字太出戲!

但是,隨著張浚繼續敘述不停,趙官家才漸漸釋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譬如說此人叫劉子羽確實出戲,但那是後來一群撲街寫手的鍋,不關人家的事,人家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劉子翬,一個劉子翼,這一聽不就很合理了?

而且,其父劉韐的經歷經過張浚的暗示,趙玖也有所醒悟,乃是和尚未趕到的老太尉楊惟忠一樣,都是哲宗朝那批起於西北的興復之人,所以在徽宗朝一直游離於邊緣,始終不能成為主流,這就為劉子羽少年的軍旅生涯做了注腳。

不過,趙官家依然保持了一定的理性……因為經過昨日一事,他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紙上談兵之輩都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天知道這個劉子羽是不是湊巧蒙對了?而且此人名字這么特殊,如果真的在這個時代做出一點事來,沒理由他趙官家記不住啊?牛皋他都記住了對不對?!

當然了,無論如何,此時正當用人之際,這么一個人才,哪怕真是紙上談兵,放在身邊做個參謀也成啊。

畢竟俗語有雲:兩個趙括抵得上一個諸葛亮。大家多湊活一下,起碼能提高容錯性吧?

於是乎,一念至此,趙玖復又正色相對:「如此人物,你為什么沒有推薦上來呢?明明之前你推薦了那么多人,我都予以了任用……」

「官家。」張浚愈發無奈。「劉子羽正是胡寅那廝彈劾前一日臣記在本子上的人,如何敢頂風施為?」

趙玖一時恍然,卻讓對方速速回去將這劉子羽帶來,然後又讓跪在那里的馮益起身……其實昨天他就想處理後者了,因為這個內侍的表現太有那些傳統戲劇中所謂閹人的諂媚姿態了,但真要處置卻居然找不到合適理由,甚至因為在路上,連個合適安置的地方都尋不出,便只好暫且放下,安心相待那劉子羽。

出乎意料,張浚來的快去的也快,須臾便將那劉子羽帶來。

而雙方見禮完畢,趙官家就勢賜了座,先隨意打量幾分,見此人容貌端庄,身材高大,坐在那里腰桿挺直,風采凜然……如果說楊沂中是天生的武將外貌模板,那此人就是典型的帥臣姿態了……對此,趙官家當然更加心存疑慮。

須知,哪有如此萬全之人?真要是長得跟那位閻孝忠閻知州一般,說不得趙官家反而信了三分。

不過這些都是題外之話,也都是趙玖私心亂想,歸根到底還是要當面問一問的。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的緣故,趙官家一張口卻不知道從何處問起,又不好干張著嘴,便只能趁勢向身側張浚隨意開口:「德遠(張浚字)如何回來的這般快?」

「好教官家知道。」張浚此時心結已下,自然隨口而答。「臣一出官家駐蹕之處,便在街上遇到了劉彥修(劉子羽字),他也是聽到風聲,正要尋呂相公報名,准備出去招攬外圍義軍……」

趙玖聞言愈發不安起來……須知道,這個決策是他刻意為之,乃是軍情緊急,為了搶占城池不得已拿這些行在臣子們的性命去賭,甚至為了這事,專門把韓世忠連夜趕走……因為一旦出事,韓世忠連夜來見自己的消息又傳開,行在文臣們怕是要把氣撒到韓良臣身上。

而回到眼前,這劉子羽此時去做此事,要么是個糊塗蛋,沒看懂自己的心思,要么是個明知危險卻忠心耿耿的,但最後這種可能不免讓此人更加顯得虛幻起來。

而另一邊,那劉子羽端坐在這汝陽府衙後堂的一側,低頭思索片刻之後,卻是主動開口了:「臣冒昧,敢問官家可是憂慮此番招攬義軍、搶占南陽東北諸城,會有反復?」

趙玖沉默片刻,覺得還是不要冒風險跟這種人撒謊,便緩緩搖頭:「朕是擔心所謂各處義軍、盜匪立場不同,今日去的諸多人中,或許並不能全然順利,甚至有人因此喪命也可能,所以頗有愧疚之意。」

劉子羽聞言即刻起身拱手言道:「官家仁念,但事到如今,我軍野戰乏力,想要與金人鐵騎抗衡,非速速據有城池是不行的。而且這個時候,國家遭難,中原混亂,何處不死人?為人臣者更應該不懼危難才對……況且,依臣來看,官家此舉著實巧妙,也並無太多危險!」

趙玖並不言語,不知道是不以為然還是不想置可否,又或是純粹在等對方解釋。

不過,好在有張浚在此,隨著張憲台微微示意,劉子羽即刻會意,然後主動解釋了下去:

「官家,依臣看,此時去招募各處義軍、盜匪委實沒有太大風險……原因有三,一則,韓太尉與副都統制王德引合計四五萬眾在外,足以震懾彼輩,這是威;二則,官家未免小瞧了天子和行在的意義,有官家駐蹕汝南,親自派出朝臣招撫,那彼輩紛亂之徒,除非是真起了潑天的野心,又有誰會不認官家的言語呢?這是仁;三則,事到如今,真有反復之徒或者劇盜大寇,也早該降金或自立了,沒降金或自立的,此時只能隨波逐流,這是勢。」

這話是有道理的,趙玖也略微點了下頭,但並沒有太過振奮。

說白了,眼前此人又不是韓世忠,還不能夠讓他趙官家徹底信任。而且經過昨日反省之後,趙官家對自己的『威德』不免有些懷疑,或者說他自己絕不能把這份威德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