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雨水(上)(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2688 字 2020-06-18

谷雨如絲復似塵,煮瓶浮蠟正嘗新。

牡丹破萼櫻桃熟,未許飛花減卻春。

三月底,春夏之交,正是谷雨時節,這時候的江漢地帶,一輪雨水忽然相應著時節,開始自南向北陸續推進。這讓盤踞在襄州一帶,數日前正式成為『逆賊』的范瓊范寶臣終於稍微放下了一些之前的惶恐不安,然後難得睡了半次好覺。

之所以說是半次,乃是說雨水淅瀝瀝不停之中,漸漸開始夾雜了一點雷聲,雖然並不刺耳,卻足以讓穿著甲胄睡覺的范瓊陡然驚醒。而驚醒之後,便是無盡的彷徨和空白,然後怎么都記不起夢中不停重復的一件往事。正是那件往事,讓他心悸到猝然醒來,然後失神難熬。

平心而論,此刻躺在襄州州府後舍榻上,然後正望著窗外滴落的雨線若有所思的范瓊,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會忽然做出那般舉止的。

須知道,當年靖康之亂,他帶著上萬兵馬從京東出發,是勤王之師中第一個趕到東京城下的,當時他是被視為英雄的,而且那次勤王之舉也事實上逼退了金人,所謂用太原三鎮換回了金人撤兵……

當然,緊隨其後就是太原之戰的全面崩潰,是金人的去而復返,是無數國家名將的死亡與徹底頹喪。

照理說,真有轉變,有對大宋的徹底失望,也該是此間發生的事情。

但此時此刻,范瓊卧榻望雨,仔細回憶,卻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像他人那般在那個階段徹底動搖,因為緊接著他就出任了京城四壁都巡檢使,成為事實上的首都戍衛長官。而這個任命足以讓當時還握著上萬精兵的他欣喜若狂……實力未損,升官發財,還成為當時新官家身前唯一的武力倚仗,前途大好,又怎么會動搖呢?

實際上,如果沒記錯,在這件事情以後,他還在二次圍城中多次尋求機會,主動出擊,絲毫不憚與金人作戰,而且無論戰死了多少士卒,被金人騎兵擊敗了多少次,他始終都沒有氣餒。

那時候死了,也能上史書吧?

不過,也就是想到這里的時候,范瓊陡然發現了一個自己想盡量逃避,卻難以逾越的記憶點:

且說,那一次金人趁著冬日結冰猛攻宣化門,他親自帶著自己最精銳的一千兵馬,准備反其道而行之,也踩著冬日堅冰渡過河去攻擊金人之後。結果呢,金人走來走去,河冰堅固如常,可宋軍走上去,冰卻直接從隊伍中間裂開,一千人一下子沒了五百。

貌似就是從那以後,整個城防軍喪失了最後一絲勇氣,他范寶臣也在心中認定了大宋天命已失,開始自暴自棄,並對大宋之後的局勢起了莫名期待……不然,後來他也不至於視張邦昌是個有天命的人,然後做出那些讓自己萬劫不復的舉動來!

什么臨金人不戰,什么驕縱跋扈,南陽那位官家前幾日的明文旨意都是虛的,范瓊早早認定了南陽那位趙官家要殺自己的理由——在淵宗(宋欽宗)被金人扣押後,他受金人指派,回城公然押送太上道君皇帝與文武百官、後宮妃嬪、宗室貴人一起出城,並沿途鎮壓阻攔百姓!

這件事,當時行在無兵他卻手握重兵時,是官家和李綱一起做出許諾既往不咎的,但如今局勢好轉,官家居然頂住了金人這一波掃盪,便干脆食言而肥,又要對付自己了。

不過,事到如今,還想這些未免多余,范瓊也只能感嘆自己當日居然沒看出來南陽那位有如此膽色與底力,竟能把局面維持到今日這地步,以至於暗恨昔日沒有留在北方投降金人……只能說,這個官家如此隱忍,又如此狠厲,跟昔日東京城中二聖相對,簡直不像是趙家的種!

「爹爹!」

一聲清脆的喊聲忽然響起,引得范瓊心下一驚,然後直接握住了手中刀把,待看到是自己親女秀娘捧著一盞油燈走來,這才釋然。

「爹爹,蚊蟲太多,可要燒些雄黃萍(宋代版的蚊香,由雄黃加干浮萍制作)?」今年才十六歲的范秀娘看到父親舉起刀子,神色一驚,卻還是小心踱步來問。

「不用如此。」范瓊連連搖頭不止。「那東西燒太多讓人頭昏腦漲,現在正在關鍵時候,不能點那個,你也不要擅自給我點……」

「是。」范秀娘放下油燈,小心應聲。

「幾時了?」范瓊看著油燈,此時才算是從之前睡夢中回過神來。

「不過是下午過半,但外面雲太厚了,所以黑暗。」范秀娘低聲相對,然後靠近過來繼續詢問。「爹爹,都三日了,你要不要將甲胄脫了,換身干凈衣服?女兒也為爹爹趁機擦拭下甲葉?」

燈火下,身上幾乎已經有了餿味,似乎還帶著一絲血腥味的范瓊看著女兒那雙毫無雜質的烏黑大眼睛,微微一怔,幾乎便要答應。

但最終,此人還是選擇了搖頭不止:「不只是南陽那邊的官家,如今城內也有人要殺咱們一家,你爹爹我一刻都不能放松!」

范秀娘低頭不語,卻又回身出去,俄而端來一盆熱水與面巾,低頭擰起,准備給父親擦一下臉面與脖頸。

而范瓊看著女兒欠身時閃過的白潔額頭與干凈鬢角,也是心中一嘆,想當日在北面,他看著那趙官家到處搜羅浣衣娘,還曾心中不屑。但前幾日那官家在南陽故態萌生之時,早已經感覺大禍臨頭的他卻是動過將女兒送過去來換一條命的心思,但只是稍一猶豫,便白白葬送了最後的機會。

「爹爹?」停了片刻,還是手持熱巾的范秀娘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

范瓊再度回過神來,卻是接過熱巾自己擦拭起來,並且一邊擦拭,一邊嘆氣。

「爹爹。」范秀娘望著自家父親,忍不住重復了那個注定答案一致的問題。「官家一定要爹爹死,我們又該如何?」

「死不了的!」范瓊擦完臉,將已經染灰的面巾擲在水盆之中,然後重復了那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答案。「只要能守住半年,金人必發大軍來南陽,到時候你爹爹我便否極泰來了!」

范秀娘一邊重新擰起熱巾,一邊神色猶疑,顯得欲言又止。

「你又想說什么?」范瓊握著自己的佩刀,雙目微微眯了起來。「莫不是後院你那些小娘們又攛掇著你來勸我去請罪?莫不是忘了上一個怎么死的嗎?!」

聽到最後一句,范秀娘想起數日前的景象,也是本能嚇了一跳,繼而面色也慘白起來,便趕緊抓著面巾連連搖頭:「是張娘娘說的不錯,卻不是讓我來勸爹爹去南陽自投的,而是聽她說,這官家好色如命,而爹爹數日前曾想將女兒獻過去……女兒是想說,女兒願意為爹爹分憂。」

范瓊神色緩和下來,卻又再度搖頭:「晚了!」

言罷,這名曾經的大宋忠臣,如今不知道變成到底算是什么東西的男人,直接扶刀起身,看都不看自己女兒,兀自出門去了。

而且不提這范秀娘如何擔憂她爹爹,只說范瓊出了後舍,順著走廊轉入前院,卻是迎面見到候在此處的數名心腹牙兵。

「如何?」范瓊來到台階前,再無在女兒身前的強行委婉,卻是厲聲相對。

雨水中,為首的一個准備將直接跪地復命:「太尉,好教太尉知道,城牆太廣,我等人手又實在是太少,今日遇到的偏偏是左軍的一個隊將帶著一整隊人逃的,卻只來得及擒下了七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