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典(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2755 字 2020-06-18

「你此番作為朕都知道了。」趙官家望著此人微笑言道。「襄陽城能不戰而破,你居功至偉,說吧,你要什么賞賜?」

王俊當然是想繼續做自己的統制,甚至還想繼續駐扎在襄陽城,因為他在此大半年,早已經在此處娶了愛妾,置了產業。

實際上,這個豁嘴之人也幾乎便要將這些話脫口而出。

但是,等王俊剛一抬起頭來,迎上背光立在馬上的官家,望著對方那略顯模糊、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加上剛剛范瓊在坑底那不似人聲的嚎叫,卻是陡然一驚,然後強行將那些准備好的言語咽了下來。

非只如此,鬼使神差一般,此人復又在爛泥中低頭叩首不及,再抬頭時滿臉泥污之上居然淚流不止,言語也哽咽起來:「好教官家知道,臣本是個有罪的混賬,明明是官家的臣子,卻隨范瓊這逆賊多有不義之舉......這是大大的不忠!而范瓊雖然是個殺千刀的混賬,可臣到底是受了他的提拔,這次獻城雖然說因為臣對官家的一片忠心與對滿城性命的計較,並沒猶豫,卻也到底是不夠義氣的!臣這種人,哪還有臉討賞賜?!官家不殺臣,臣就感激的不得了了!」

趙玖認真聽著此人的漏風口音,全程都沒有打擾,待對方說完,方才居高臨下,微笑相對:「功臣就是功臣,有功不賞,有過不罰,豈不是言而無信,讓天下人笑話?」

地上那豁嘴之人,只是叩首,並不敢多言。

「是這樣的,之前便聽林學士說,你在襄陽安家置業已經許久,也不想離開,而且他還說你是個有奇節之人,是個知忠曉義,難得有道德的君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趙官家依舊言辭溫和。「不瞞你說,小林學士著實推崇你,而朕也著實喜歡你,便想存心抬舉一番,你覺得如何啊?」

「臣都聽官家的!」王俊還能說什么,只能再度叩首,趕緊表態。

「林學士。」趙玖回頭看向身側林景默。「你看這樣行不行,朕最近不是正讓各軍州推薦人才破格使用嗎,我覺得襄州這里,便是王俊最為出眾,而朕今日一見,尤其歡喜,便想破例給他個出身,讓他來做襄州通判,可又怕沒有成例,他人不服......」

「恭喜王通判了!」王俊尚在茫然不解,那邊小林學士卻已經極速在官家身後出聲,只能說不愧是玉堂學士,反應敏捷了。「從今往後你也是與我同列的文臣之屬了,咱們一定要好好親近。」

說到此處,這小林學士方才在馬上朝趙官家正色拱手言道:「官家不必憂慮他人議論,有才德之士從武臣轉為文臣,是有先例的......大蘇學士便曾力推右殿班直何去非轉為文階,一時傳為美談,臣雖卑鄙,也想仿效大蘇學士的風流,為國家薦才!」

「說得好,前有大蘇,後有小林,學士胸襟,自有風流。」官家連連頷首不及。

話說,小林學士扭頭去跟官家說話的時候,王俊就已經醒悟過來身前這對君臣之意......出於一個軍頭本能,他自然想要反駁,但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提,剛剛范瓊的慘像尚在目前,卻又如何敢出聲?

而且再說了,在大宋這種上百年**武賤的風氣之下,這小林學士讓他轉成文臣,雖然有剝奪軍權的明義在里面,卻如何能說不是天大的恩德?!

一時間,這向來計算清明的王俊竟然也糊塗了起來。

「王通判!」就在王俊茫然不知所措之時,小林學士卻撲通一聲跳下馬來,不顧滿地腌臢,直接在爛泥中將王俊扶了起來,然後言之鑿鑿。「既然做了文臣,便要有士大夫的樣子,便是官家這里也不好下跪的!快快起身,朝官家拱手謝恩!」

王俊張開大嘴,露出碩大豁口,竟然是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林學士捉著,當眾朝官家拱手謝恩。

既然王俊行禮完畢,當眾受了恩賞,另一邊,趙官家便也微笑轉身入城,小林學士也趕緊上馬追上。而周圍武將軍官卻都不敢怠慢這位官家特賜出身通判的,紛紛上前恭喜,但恭喜後打馬追上趙官家入城時,卻不免有嘖嘖之聲頓起,卻不知道是艷羨還是嘲諷了。

就這樣,當日並無大事,只是劉晏先取了范瓊部七百騎兵中的兩百佼佼者歸於本部,又替楊沂中選拔了兩百甲士,然後王德自引御營其余諸將宛如分餅子一般,兀自兼並了這范瓊部一萬之眾。

城中風平浪靜,皆大歡喜,宛如無事一般。

然而,到了當日晚間,襄陽城內的州府之中,趙官家枯坐廊下,對著燭火檢視南陽送來的書信、札子許久,卻又忽然向身側一人開口相對,無端生事了:「德甫......」

「臣在。」扶刀而坐的劉晏慌忙俯身。

「在想什么事?」趙官家似笑非笑。

「並無他事,只是出神。」劉晏趕緊搖頭。「臣不如楊統制那般警醒,讓官家見笑了。」

「說起來,還記得你、我、正甫三人在明道宮那夜相會嗎?」趙官家收起那些札子,借著案板側身捏腮相詢。

「自然記得。」

「那你是不是在想,當日那個輕松赦免了赤心隊中逆賊的官家,今日如何這般不動聲色想出那般殘忍法子來?」趙官家輕松發問。「而且晚間還能無動於衷,就在這個房內落腳。」

「臣......不敢。」

「那便是了,」趙玖不由失笑。「跟正甫比,你還是不會說話。」

劉晏愈發慌亂,但正如官家所言,他這人不善言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慌亂之中,這位御前班直的副統制也只能向房內另外一人,也就是一直在幫官家處置札子的小林學士使眼色求助起來,可是低頭書寫不停的小林學士卻置若罔聞。

「不要慌。」趙玖沒在意對方小動作,而是幽幽嘆道。「其實朕從明道宮出來,一路上輾轉到此,偶爾也會深夜之中問問自己,有些作為到底值不值,對不對......但今日事不在其中,范瓊罪該如此!」

「是!」

「景默。」

「臣在。」小林學士趕緊應聲。

「寫封文書......私人書信那般,不是旨意......給在揚州的李相公,將范瓊作為列舉清楚,然後替朕質問一下,他當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亂世之中,文臣失節他不能忍,一個張邦昌喊打喊殺,可武臣失節的後果他就沒想過?為何當日就能以文武之分那種荒唐理由放過此人?」趙玖緩緩而對。「言辭要激烈些,問問他什么喚做率獸食人......署押便用滄州趙玖好了。」

「臣謹奉諭!」小林學士毫不猶豫,直接俯首受命。

而既然下了此令,趙官家也不猶豫,直接轉回還有些砍殺痕跡的舍內休息去了,劉晏與林景默更是無話可說。

一夜無言,而趙官家在這棟不知道鎖了多少冤魂的舍內,果然也一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