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川廣不可越(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123 字 2020-06-18

呂好問呂相公也是辛苦,一把年紀了,在如此暑熱的天氣下,卻因為趙官家裝病不得不往來奔波。

不過,呂相公的態度還是很好的,而且對趙官家的政治姿態表示了認可,他也認為應該對御營士卒的家眷進行統一贖回,或者直接強令赦免,因為這樣做可以施恩於士卒,鼓舞軍心……用他的話說便是,『幾千萬的錢帛都撒出去了,沒由來因為這種事情再落得不好』。

但是,這位都省首相卻反對進行大規模的統一赦免,更反對從律法上一步到位,直接廢除人身典賣制度。

「朕大概懂得呂相公某些顧慮。」抱病在登封的趙官家雖然還是少見多余表情,卻面色紅潤,語言順暢。「幾百年的制度和風俗,早已經深入人心,現在國家不是正常狀態,驟然改變如此關系重大的律法,反而會徒勞添亂,不如等到局勢穩定下來,再細細討論……只是朕稍微不懂,為何不能對河北流民進行統一赦免?」

「因為戰亂已經數載,河北流民賣身之處,多非河南,而是更往南面的淮南、南陽,乃至於東南、荊襄一帶。」登封縣衙後院花樹之下的亭中,呂好問從容做答。「官家,河南這里,經歷兵災,又是官家引御營大軍所屯駐之地,事關軍事,因此富戶豪門多能體諒,便是不能體諒,也不敢更不能產生什么麻煩。而那些地方須是後方,有些人未必知道和體諒朝廷的難處……」

就坐在呂相公對面的趙官家聽聞此語,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之前那種期待感卻明顯盪然無存。

很顯然,他察覺到了呂好問言語中的坦誠,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切實困難……因為按照趙玖那貧乏的認識,這種『我確實有個花了五貫錢買的妾』之類關乎切身利益的問題,阻力的確一貫巨大。

要是他能做個太平天子,國家安穩,財政富裕,慢慢整理這些東西,或許還行。但是眼下,戰爭期間,金人的軍事威脅始終不斷,尤其是朝廷剛剛對東南加了商稅,對荊襄加了實物賦,再刺激後方,未免顯得極度不合時宜。

而且人的悲歡並不相通且不提,一個讓這名穿越者警醒的事情在於,或者說,早在之前無奈選擇加稅的時候,他就已經敏銳意識到,隨著抗金戰爭的長期化與規模擴大化,階級矛盾將會越來越突出。

更讓人無奈的是,這個時候民族國家概念尚未形成,很可能會出現一種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相抵觸的情形。

前面需要抗金,所以後方得加稅。

後方老百姓苦不堪言,但他們的痛苦來自於朝廷的壓榨,對金軍的危險是沒有切身感受的,所以說不得就要選擇造反……對於穿越者而言,這毫無疑問是值得同情的行為,但這種行為勢必又導致前方抗金乏力,逼得那些原本應該用來抗金,甚至應該用來維護後方百姓安泰的軍事力量用於鎮壓內部。

而這,正是那日趙玖專門叫來諸帥臣,當眾甩臉的一個緣故所在了。

因為他骨子里始終認為,不管表面原因如何,從基本動機上來講,底層老百姓的反抗始終是可以理解,乃至於正確的。

除此之外,身為穿越者,趙玖還不得不面對由此引申出來的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自身的定位。而這件事情,也正是他最近不得不直面的一個疑難問題。

首先,他穿越過來是干嘛的?拋開虛無縹緲的道祖欽定之論,肯定是要好好活著,而好好活著自然是做有意義的事情……那什么又是有意義的事情?

抗金!

這點毋庸置疑。

然後呢,當個好皇帝?

怎么當好皇帝?

把自己融入這個角色中,當一個趙宋皇室的孝子賢孫,前面學光武興復山河,後面對內做個仁宗一般的『聖人天子』,對外做個神宗一般的『進取天子』?

屆時國家文化興盛,一時昭然……想必也能混個比較高的歷史評價吧。

畢竟嘛,他『聖人』起來肯定比宋仁宗要更『聖人』。

天下大旱,宋仁宗辛苦求雨,路上沒找到帶水的隨從,強忍著不喝,最後果然感動了上天,東京下了一場及時雨,以至於只有京東沂州的老百姓繼續遭災,然後餓得不行,選擇了造反殺官搶糧,這是何等聖人?換成自己,肯定背個大水壺,路上還主動分給其他人一點的,說不得就能感動道祖,來個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連京東那邊都下幾滴雨的!

然後『進取』起來,也肯定比宋神宗更『進取』,宋神宗登基後契丹人來訛詐,問遍了老臣,都說契丹人打不過,就准備割地五百里……換成他趙玖肯定只割五十里啊!而且還能把鍋砸到大臣頭上。

但如此聖人和進取,內心何堪呢?

唯獨話還得再繞回來,時代如此,他一人強行維持一個穿越者心態,拒絕融入時代的價值觀中,又未免可笑……真那樣的話,反而只能落得個離經叛道,被所有人視為商紂夏桀的地步。

更關鍵的是,一味抵觸與對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何況是有意義的事情。

「官家。」

花樹之下,亭中滿是香氣,呂好問見到趙玖許久不言,猶豫了片刻,到底是有些不安起來。「官家確實有心想救助這些河北流民?」

趙玖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卻不答反問:「呂相公,朕的父母姐妹兄弟,還有許多親眷,靖康之變的時候,便都北狩了,你應該知道吧?」

這能不知道嗎?呂好問低頭不語。

「而自古以來,所謂挾持人質者,當不計人質性命以急攻……這個道理,呂相公也應該明白。」趙玖緩緩而言。「所以,莫要說朕不孝,而是說從道理上,朕本來就該冷淡一些的。所以,當日在亳州明道宮中,朕決心抗金以後,就一直把二聖與北狩諸位親眷都當成死人了。」

呂好問想起當日落井疑雲,沉默片刻,方才感慨相對:「官家確實為難……是臣等操之過急了。」

「這話從何說起?」趙玖面色不變。「朕也沒有埋怨你們的意思……你們的想法與做法,也多算是老成謀國的……倒是朕,有時候不免因為年輕而偏狹。」

「臣慚愧。」呂好問到底是起身相對,以作謝罪之態。

「且坐。」趙玖繼續感嘆道。「剛才呂相公問朕,到底是不是確實有心想救助這些流民,朕當然想救,因為朕自從將北狩親貴都當成死人後,便隱隱有將這天下萬民當做自家親眷一般的心思,之前被宗忠武當面逼迫發誓,不指天而指民,便是此心了……哪里有見到自家親人被當成物件典當販賣而不憂心的?」

「官家仁念。」剛剛坐下的呂好問再度欠身。「倒是臣等,不免又顯得有些不識大體了……其實,臣剛才詢問官家,便是忽然想到一個折中的法子。」

「且不說此事,朕尚有一個疑問,想今日當面問問呂相公,須知道……呂相公從明道宮起便是御前實際上的首相,咱們君臣風風雨雨的,從八公山到南陽,再到東京,也該坐下來交流一二了。」話到這里,趙玖沉默了片刻,方才輕聲呼喊。「呂相公。」

「臣在。」呂好問立在亭中,心中一驚,難得嚴肅以對。

「當日神宗與文彥博論新法的時候,神宗說『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對道:『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趙玖輕描淡寫,說起了一樁往日公案。「你怎么看文寬夫的這番話?」

呂好問神色嚴肅,張口欲言,卻又主動停下,明顯是在思索。

「事先說好。」趙玖忽然失笑道。「朕知道,神宗皇帝用王舒王來改革未必是真為了百姓,多少有開源攬錢的意思,朕也知道文寬夫這話有點跟神宗皇帝置氣的意思,朕更知道,新黨那些人做起事來,從士大夫到百姓都『不悅』……但今日,只有咱們君臣在此,朕只想聽聽你呂相公就事論事,說說你本人對文寬夫這句話的看法,唯此而已。」

呂好問更加嚴肅,但卻不再猶豫了:「回稟陛下,就事論事,臣以為潞公(文彥博封號)此言失之!」

「怎么講?」

「潞公此言,非要追溯學理,大約是《孟子》『巨室之所慕,一國之慕』的言語,然春秋戰國以降,孟子至如今已經足足一千四五百年,昔日巨室,便為一國之主體,至於如今,士民百姓俱是一國之主體,何況士大夫漸漸已自百姓中來?」呂好問認真以對。「故此,臣以為,孟子之言,放到今日,本就是天子與百姓共天下之意!至於潞公,或是一時賭氣,說了一句蠢話;或是一時愚鈍,從根本上便誤解了孟子的道理……但總而言之,這話終究不對!臣以為,天子本當與百姓治天下!此方為理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