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公不正(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769 字 2020-06-18

劉麟自聽的那句問話便曉得自己今日已無幸理。

說白了,瓜甜不甜無所謂……當然了,劉麟中午剛吃過,肯定是甜的……但問題不在瓜啊?

現在的情況是,一方戰勝,一方戰敗,而且是全勝全敗,勝者如張榮這般操刀在手,敗者恰如這車內之瓜,任人割取,雙方之間是不對稱的,抄刀的那個一旦疑心你不甜,你甜也不甜,何況本就不甜!

於是乎,一念至此,這劉麟倒也坦盪,卻是直接在泥水中從容起身,拱手行禮,再昂然相對:「張頭領,我便是齊國太子劉麟,昔日梁山泊縮頭灘僥幸得脫,但張頭領孤舟高歌之態卻一直銘記在心,今日終究落入頭領手中,卻也無話可說,只求放過周邊隨從……」

聞得此言,幾名侍從皆欲起身,卻又引得周圍東平府甲士轟然一聲,早早圍攏過來。

而昏暗的雨水中,拎刀摸瓜的張榮怔了一怔,方才嗤笑相對:「不愧是讀過書的進士人家,說話這般條理,不似俺老張一般只會唱讓人笑的漁歌……只是如此詩書人家,為何反而降了金人,做了反賊,讓俺們這些粗人瞧不起呢?」

一身短打扮的劉麟毫不猶豫,即刻認真拱手以對:「降了金人是實情,張頭領世間英雄,看不起我們父子也無話可說,但反賊二字我劉麟雖死卻也是不願意當的……頭領在梁山泊多年,難道不知道什么是官逼民反嗎?是趙氏先負了天下人,我們父子反自反了,卻只是他趙氏一門之賊,而非天下人之賊!」

言至此處,劉麟冷笑一聲,以手指向對方,當頭棒喝:「張頭領,你還不明白嗎?咱們本是一路人!」

張榮聽了連連頷首,卻又速速搖頭:「劉太子好言語好氣勢,若不是俺就在梁山泊當你濟南鄰居,說不得都要信了你……俺只問你,俺張榮便是再沒本事,也確實兵敗連累過本地鄉親,但無論咋說也沒存心欺負過東平百姓吧?倒是你家當了皇帝,又是濟南大征兵又是兗州大抄刮的,老百姓多少逃難的,都快追上河北那邊了,真當俺瞎啊?」

劉麟一時語塞,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無可辯駁的實話。

話說,偽齊建國、劉氏登基以後,劉氏父子自度與趙宋不兩立,為求自保,竭盡所能,一面尊孔,一面開科舉;一面發檄文數落喝罵趙宋這三個在世的官家,一面苦苦向河北金人求軍援;轉過身來,復又一面大舉征兵,一面又優容孔彥舟、李成等割據軍閥肆無忌憚……區區一個濟南府,雖是天下著名的大府州,但幾經戰亂,與東平府人口已經相差無幾,而此番劉麟引兩萬多兵,他父親在濟南還有一萬多兵,皆是倉促征來,老百姓的負擔難道就比趙宋輕了?

甚至非只如此,有些事情僅憑表面還是看不出來的。

譬如說,張榮在東平府,也弄了兩萬多兵,但他的兵馬相當一部分是脫離農業生產的漁民,以及從河北流亡過來的河北流民;

而孔彥舟雖在兗州挖地三尺,但可能是出身無賴的緣故,他的搜刮,卻多只是對富戶、中產,少有針對貧民的敲骨吸髓;

反倒是劉氏父子為了取得統治基礎,對那些士大夫、豪強,頗多優待,偏偏又需要整備大兵,向金人展示存在價值,卻注定要將貧民的民力給敲詐干凈……

總之,興亡百姓之苦,有些事情是沒法用道理和言語來說的,劉麟的話固然有足夠的欺騙性,卻架不住張榮就在梁山泊待著,與濟南接壤,心中清楚。

當然了,劉麟此番作態,也是一計不成,再求一搏,而再搏不成,卻不免顯得沮喪起來:「張頭領,我並無他意,只求你莫要將我送往東京……何妨拿我一人去尋我爹爹換些大筆金銀軍械?」

視線愈發昏暗,但依然能看到張榮在車前搖頭如故:「若是放在一月前,俺必然應下,但不瞞劉太子,這一遭俺非但又承了人家岳太尉天大的人情,便是趙宋官家那里也難推脫了……若非是人家趙官家的御前班直在北新橋拼命擋了那李成許久,俺怕是要先死在這平陰城下……要俺說,劉太子既然這般有風度,俺也實誠待你,咱們一起上路去東京,總免不了你東京城內一頓好的做斷頭飯!」

劉麟聞得此言,自知不可更改,但這人乃是個死中求活的性子,輕易不願放棄,所以沮喪之余依然心存微念,只想著這張榮到底是割據反賊匆匆招安,今日無法說服,路上再努力說動此人,求得生路也好。

便暫時閉嘴。

且不提被帶下去換衣服的劉麟如何做想,這邊張榮捉了劉麟,算是報了去年一箭之仇,卻並未展露歡顏,非止如此,其人身側諸多聽了自家大頭領剛才言語的親近頭領、將軍,也都面色嚴峻。

雨勢愈大,一眾東平府-梁山泊人馬也不歸城,只是借著劉麟大營,回到原本的中軍大營,然後就地在中軍大帳內點起火把,備好瓜果時鮮,酒肉炒菜,以作慶祝。

不過,眼見著前方掃盪諸軍頭領各自得勝歸來,初時也都興奮難名,但飲下幾杯,卻都如張榮一般漸漸面色不渝起來。

甚至,其中多有粗魯無文、肆無忌憚之輩,以至於想到哪說到哪……

「哥哥真要去東京受招安?」一人飲到三分醉意,卻是忽然冷不丁挑開了事端。

「還招什么安?」張榮聞言面色不變,或者說他那張黑臉也難見變色。「前年的時候咱們不就受了招安嗎?俺做了鎮撫使,你們做了統制、統領,如老蕭他們兄弟幾個還都做了知縣。」

「老五不是這個意思。」

又一人帶著酒氣干脆直言,卻坐得距離張榮更近,幾乎只在左右手,乃是張榮心腹軍師,喚做尤學究的一位。「哥哥也何必推辭?前年的時候,那大宋官家只在淮上被困,天底下亂的跟啥似的,借他的名號聯絡周邊官軍,好攆走水泊邊上的金狗,受了招安,乃是權宜之計。可今日,這大宋官家就在東京,而岳太尉又領著大軍繞到了咱們前頭,若緩一些,自可取了兗州,將咱們包在里面慢慢調制;若急一些,眼下便是個被圍住的局勢,那岳太尉若心黑一些,直接將咱們火並了又如何……」

「你這廝也知道咱們被人家包住了?」平素愛笑的張榮冷冷打斷對方。「你說的這么清楚,這么多,是勸俺去東京呢,還是不想俺去?」

「當然是不想哥哥去!」那尤學究懇切相對,卻急的眼淚都下來了。「俺只是想說,此去東京,假招安可就變成真招安了,屆時一個調令將咱們兄弟拆到天南地北都無法的,而哥哥也好,俺們也罷,再想這般肆意快活就不成了!」

「可局面就是這樣,又能如何呢?」張榮聞言也是一聲嘆氣。「真要是裝不懂,強著不去,若人家岳太尉那里接了聖旨來剿咱們,咱們真就能守住東平?」

「大不了回梁山泊!」之前第一個開口的人猛地摔下酒碗,拽下衣服,露出胸膛上一撮黑毛,便在帳中發起酒瘋。「進了水泊,上了梁山,便是咱們的天地,除是飛過來,誰能奈的住咱們?」

聽得這般酒話,帳中不少人都微微蹙眉,而那尤學究聽到這話,更是在座中忍不住拿酒碗敲桌子:「老五你這混廝,非說什么除是飛過來?你不知道岳飛就叫飛嗎?說出此言,怕是要應驗的!」

帳中轟然一片,愈發雜亂。

這個說神仙,那個說龍王,這個喝酒,那個拍案,你論軍事,他講天意,卻是越鬧越不堪起來……鬧到最後,粗俗囂張者,已經喊出了打到東京去,讓哥哥做官家的口號;而畏縮不滿者,也漸漸不耐,繼而冷言冷語起來。

而眼見著越鬧越離譜,張榮聽得不耐,卻是忽然站起身來,一腳踹翻身前之案,嘩啦一聲巨響之余,更是拔出刀來直接插到身前濕潤地上。

帳中這才即刻安靜,一時只有帳外雨聲、蛙聲不停。

「都別說這些廢話了!」張榮裸著上身、披著一件綢緞坎肩,立在那里昂然顧盼,冷冷相對。「說跟官軍、跟人家岳都統打的,都是混賬玩意!你們掏心窩子問問自己,若真有打贏的局面,俺何至於想著去東京?這般胡鬧,將兄弟們的性命放在何處?若是想打仗的事你們說了算,先火並了俺再來提!」

帳中最少三成之人一時凜然。

「還有那些說怪話的,也莫以為俺老張不懂……你們跟去年一次敗仗便離棄了俺的那些人不都是一個心思嗎?從水泊里出來,當了一縣一鄉的官,有志氣了,便不願意再回水泊過苦日子了。」張榮繼續冷冷掃視帳內。「所以一聽回梁山泊便心里膈應!可俺老張看你們也膈應!」

帳中又有三四成之人各自惶恐。

「但膈應歸膈應,俺卻不怪你們。」張榮忽然嘆氣。「只因你們就是這點天地,或是眼里只有躲在梁山安樂;或是想著一朝招安,光宗耀祖……可你們這些鳥廝,可曾想過俺老張的天地?」

這下子,便是尤學究那些人也都小心翼翼起來,只是束著耳朵來聽。

「老五。」張榮指著那個之前脫了衣服,喊著要打到東京換官家的人正色言道。「你記恨官府,記恨大宋,俺就不記恨了嗎?當年為什么落草?還不是當日那個修道的老趙官家在東京要運什么東南的花石綱。好多塊石頭,一船接一船,直接塞滿了運河,運河不夠便走泗水,從咱們梁山泊轉濟水過去,結果泗水口那里窄小,渡的極慢……為了那些石頭,不許打魚,不許擺渡,連著數月,都要餓死人了,便公推俺做了個頭人,去跟縣中知縣說,知縣沒遇到,只是值日的都頭見了面,卻一頓板子打下來,又把俺下了大獄,大家氣不過,便劫了獄,救了俺,殺官造反,這才上了梁山!這種事情,你老五口口聲聲不忘,俺就能忘?」

那老五面色黑中發紅,欲言又止,只能低頭。

「但俺比你強的地方,比這些當了官就忘本的人強的地方,卻是俺從未忘得事情根本。」張榮忽然語調重新激烈起來。「俺從一開始便記得,做這個梁山泊大頭領,根本上便是要保住周邊百姓打得了魚,種得了地,不至於什么官家拿無數人命換石頭的時候徒勞沒了性命!」

「可……」下方那老五終於忍受不住,想要插嘴。

「可今日,不讓我們梁山泊周邊百姓安生過日子的不是東京的官家,是北面來的金人!」張榮聲色俱厲,宛如嘶吼。「你們怎么就弄不清楚?怎么就忘了,水泊南邊,前年把濟州老百姓當靶子練箭的是誰?水泊東面,去年把京西十幾個城鎮屠干凈的又是誰?便是沒去過京西,河北來的那么多弟兄,都說金人把河北人當成牲畜分給那些猛安謀克當私奴,難道個個都說假話?再讓金人打過黃河來,咱們躲到水泊去了,東平府那么多鄉親怎么辦?!你們可以躲,俺這個大頭領、鎮撫使,卻不敢再躲!這時候,不去東京受招安怎么辦?!」

滿營鴉雀無聲。

且說,張榮一番上下有些邏輯不順的長篇言語喊到此處,早已經聲嘶力竭,青筋暴露,卻依舊憤憤不平。

而其人拽下身上絲綢坎肩,收起身前刀子,光著黑黝黝膀子兀自往外走去,臨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