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很多小問題(續)(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422 字 2020-06-18

而等到趙官家在方城山下將三省合一,並事實上給予宰執們前所未有的巨大執政權力,而且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少更換宰執後,這個位置就更是要害中的要害了。

畢竟,宰執權力越大,地位越穩固,這個位置的能量就相應更大。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之前行在流亡淮上時,根本沒設,南陽時也沒設,回到東京還沒設,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一般。

但現在趙官家脫口而出『給事中』三字,且分明知曉這個職務的底細,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官家要重設,或者考慮重設給事中了。

而這,意味著朝廷內部權力結構將出現明顯的變動。

這還不夠讓所有人凜然嗎?

相對而言,趙官家對邸報的描述用上給事中這個字,就顯得荒誕多了。

因為邸報終究只是個邸報,屬於鴻臚寺那邊發給中樞各部門還有外地使臣帥臣的官方公開訊息雜集,甚至在趙官家下令交給鴻臚寺專門處置之前,根本就是一個都省下屬的雜廢工作。

也就是官家在意了,方才有了些地位。

整個邸報系統,甚至整個鴻臚寺,恐怕都沒一個給事中顯得重要,這自然讓人覺得官家言語匪夷所思。

「朕一直想著,能不能把邸報做成一個正正經經的東西?」

趙玖似乎是猜出了身側身後許多人的心思,然後也未做遮掩,卻是繼續一邊前行一邊張口胡說八道起來。「用雕版、用活字,一次印個幾千份上萬份……每個知縣都有一份,每個縣學也都有一份,稍大的城鎮里都貼一份,州郡首府城市里,賦閑的官吏、有錢的讀書人想要訂閱,就也給他們一份……上面不光是人事變動和可公開折子這些內容,還可以專門騰出一份版面讓他們投稿,議論學術經義,再騰出一份版面發表詩詞歌賦……時間久了,成習慣了,便可以刊登朝廷要緊的新政令,戰事成果……」

言至此處,趙玖忽然駐足回頭,對著已經有些慌亂的胡銓正色問到:「胡卿,你說這種邸報,該不該有個給事中?」

胡銓茫然頷首,卻又一時恍然,然後當場拱手:「官家,臣願為邸報之給事中。」

「那就兼個鴻臚寺的差事吧。」趙玖點頭應聲。「其實朕本想讓林學士處置此事的,但他身為內制,身份太重,去做這個反而扎眼……你去了,先往這個思路做一做,看看能不能成,且行一步是一步,如有困難,直接去尋林學士。」

說到最後一句話,趙玖回頭掃視了一眼身後幾位近臣,但最後還是落到了林景默身上……而這明顯讓萬俟元忠有點小失望,以後者的聰明,如何不曉得這個邸報若是真能做成了,便是一個要緊的東西?

胡銓拱手再禮,林景默也上前半步行禮。

言至此處,累了一整日的趙玖終於有些疲態露出,卻是與身後幾名近臣道了一聲安,讓他們各自早早歸家歇息,便兀自上馬,在數十名御前赤心騎兵班直的護送下,沿御街一路向北回宮。

官家大隊離去,剩下區區幾名近臣,胡銓得了吩咐,心中有事,也只是朝剩余幾人道了一聲告辭,便也上了自己的代步毛驢,匆匆歸自己所購小宅而去。

而其余人也各自散去。

倒是林景默和萬俟卨,推辭掉了官家留下的札甲武士,只帶一兩個自家常隨,一起順路並肩走了幾步。

臨到一處路口,萬俟卨忽然在暮色中出聲:

「官家這些日子,諸多事都顯得有些操之過急,反而顯得有失分寸,卻不知是何緣由?」

「或許有因。」林景默當場應聲,卻也僅此而已。

萬俟卨點了點頭,也不深究,二人自此別過,各有思索。

而不提林與萬俟二人分開,另一邊,太學之中,因為太學乃是昔日豐亨豫大時所擴建,房舍極多,倒是有不少官員選擇留宿。

這其中,有一名要害大員干脆堂而皇之住進了國子祭酒陳公輔的舍內,與陳公輔同榻而眠,卻正是當朝御史中丞,李光李泰發。

原來這二人竟然是同鄉加至交好友,而且年齡只差兩歲,素來無忌的。

如此,也怪不得太學轉虛為實後,許多人眼睜睜的看著陳公輔占據了這么一個要緊位置,卻無人能動他一二。

「今日國佐(陳公輔字)兄為何如此婉轉,輕易便放過了官家?」二人各自上榻,李光率先失笑調戲。「如此姿態,豈不是負了自己剛直之名,也負了李公相余黨之名?」

陳公輔聽了也笑。

原來,這位陳公輔陳祭酒作為當日三舍法施行後,所謂上舍考試第一名(也就是形同狀元了)出身之人,本身也是個激烈性子,他年輕時且不提,靖康中做到右司諫(算是低層次的給事中),素來是個敢言敢為的主戰派,多次在朝堂上與宰執爭執,與淵聖(宋欽宗)面駁。

故此,主和派當政後干脆以李綱余黨的名義將他流放。

後來李綱當政,又把他從外地調回來當這個國子祭酒,便是准備有朝一日安定下來,以此人掌握太學這個要害位置……而從這個動作和今日的結果來看,倒是無疑坐實了他李綱余黨的身份。

然而,陳公輔笑完以後,卻忽然在榻上反問:

「泰發真以為我是李公相余黨嗎?」

李光微微一怔,便要再說。

而陳公輔卻不等對方言語,再度開口:「那泰發自己是李公相余黨嗎?」

李光終於嚴肅,卻是許久方才望著床榻對面的好友正色言語:「君子不黨,確實該有所自律,胡安國那日言語,多有荒唐,但他說朝中有結黨而成黨爭之態,我雖然首當其名,卻也是深以為然的……但國佐兄想過沒有,自當日新舊兩黨算起,大宋黨爭已綿延數十載,已成慣例,而如今天下人都這么看我們,我們不黨也是黨了!」

「固然如此,但卻還是不該有黨,或者說,不該以私心為黨。」陳公輔肅然言道。「我問你,咱們這些人在靖康中為何被視為李公相(李綱)一黨,真是我們勾連一片,排除異己嗎?又或是我們個個都如你一般與李公相私交甚篤?」

李光心中微動。

但尚未等到這位御史中丞回應,陳公輔卻已經在榻上給出了結論:

「你我其實從未結黨,之所以為天下人視為一黨,乃是因為我們彼時都主戰,而主戰旗幟之人正是彼時的李公相,這才成了李相一黨!便是交情,也多是在彼時同仇敵愾而結成的。譬如我當時為右司諫,為何事事助李公相,還不是因為當時朝局只能讓李公相來擔著,才有一二可行之法?若做退讓,讓張邦昌那些人得勢,怕是靖康之變都要早來一年!」

李光連連頷首:「國佐兄此言中的,君子之黨,因大義自成,咱們無愧於心。」

聽到這話,原本嚴肅的陳公輔卻忽然一笑:「那敢問泰發,今日主戰旗幟又是哪位?我身為其黨羽,為何要給他難堪?」

李光愕然一時,以至於瞠目結舌,但卻又總覺得哪里不對,所以半晌之後還是勉力而對:「國佐兄,那是天子!為人臣當以拾遺、勸諷為先,以天子為黨,怕是要擔阿諛之名的……」

「大敵當前,為了區區名聲,不去助力,反要一意拾遺勸諷嗎?」陳公輔依舊坦然。

「若是大敵當前,自然要斂聲息氣,盡力助陛下摒除雜音,但眼下不是局面大好了嗎?」李光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因為這跟他的常識認知相沖突。「黃河都已經入我們手中,金人主力近一年不至,期間雖有大小交戰,可皇宋也是勝多敗少,儼然已漸成南北對峙之態。」

「早著呢!」陳公輔當即搖頭。「我以為朝廷遠未至立足對峙的地步……不說別的,若局面真的大好,真的穩固,這段時日,官家何必如此匆匆?學上半年躲入宮中,做個給天下人當榜樣的勾踐不好嗎?那時他是半點破綻都無的,便是想拾遺諷諫也都不知道諷什么。」

燈火下,李光沉默許久方才出聲:「國佐兄是說,不日將有大戰?」

「我不知道。」陳公輔依舊搖頭。「軍事上的事情你我怎么會懂?但官家雷厲風行之余,稍顯緊張、露怯卻也是明白的……這個時候,咱們當臣子的,先要謹守本職,若要拾遺,也當以務實為先,何必空談道德?更遑論大庭廣眾下損官家權威了。」

李光終於失笑:「若如此,一開始不問那種事情不就行了?」

「這不是久居閑職,少見天顏,一時忍耐不住嗎?」陳公輔終於也笑。「不過,官家卻有幾分急智……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沒被官家上下、內外之論給說服了呢?」

「這便要問國佐兄自己了,反正浙江南北,誰敢在你面前稱聰明?」李光終於仰頭躺下。

而陳公輔旋即吹滅燈火,二人一夜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