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潰走(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335 字 2020-06-21

四月下旬,軍議隔日清早,金軍北洛水河口大營。

作為西路軍最年輕萬戶的完顏撒離喝,原本已經得令要去下游探路,乃是要為下一步軍事行動做准備的,卻不料一大早便忽然又得到婁室召喚,走到半路上方才知道,前日誇下海口的突合速攻擊不順,夜間又遭突襲放火,雖損失不多,卻立足不能,不得已撤兵而歸。

敗便敗了,勝敗兵家常事,但等到眾將親眼見到突合速的模樣姿態,卻多有些失態……無他,突合速腳上被穿了一箭,連鞋子都無法穿,也站不起來,只能躺在中軍大帳地上高高翹腳,偏偏頭發、胡子又被燎的精光,著實狼狽。

而別人尚好,或有城府,或礙於身份,都不好言語,唯獨完顏撒離喝少年時期被阿骨打養在身前,平素驕橫,甫一入帳便忍不住當眾嘲笑:

「突合速,你前日不還是步戰第一嗎?如何隔了一日便連路都走不得了?路走不得就也罷了,如何還要剃光了瓢,這是哪家避暑的新法門嗎?」

撒離喝一笑,其余諸將多有粗魯之輩早就憋得辛苦,也跟著哄笑起來。

至於仰卧在帳中的突合速,腳上中了貫穿傷,頭發又在昨夜被夜襲宋軍放的火給燎了個精光,而且硬生生被下屬綁在馬上帶了回來,根本就是一夜未眠,此時聞言,有心跳起來給對方腦門來這么一錘子,卻根本沒有力氣發作,只能含羞帶氣,勉力遮掩:

「不要、不要恥笑!」

「好了。」

就在這時,完顏婁室適時出言,輕描淡寫一般中斷了這場小鬧劇,復又盯住突合速正色來問。「如此說來,本來攻擊順利,宋軍已經開始潰散,但將要破寨時好巧不巧,因你貪進,挨得太前,所以中了一箭?」

「不錯。」躺在地上的突合速尷尬至極。「絕非是俺跟俺家兒郎無能,實在只是巧合……」

聞得此言,原本有些嘲笑之態的其余諸將多有釋然之態——畢竟嘛,將軍不離馬上死,瓦罐不離井口破,這種陣前意外根本就是運氣問題,確實非戰之罪。

不過,和這些人反應不同,之前一直淡定的軍中主帥婁室聞言卻反而蹙眉:「若是這般說,宋軍應當還是以往那般軟弱才對,只是仗著城池與山寨堅固才能勉強堅守?」

「正是如此。」突合速趕緊在地上翹著腳應聲。

「那為何宋軍晚間敢離開城池、山寨,去花溝夜襲呢?」婁室繼續追問。

突合速登時無言。

其實,非止是突合速啞口無言,便是其余諸將也多蹙眉,而婁室問完之後干脆閉口不言,就在帳中端坐,一時若有所思。

半晌,還是副都統完顏拔離速插了句嘴,打破了帳中沉寂:「或許是宋軍中有不少本地人,一場夜襲,說明不了什么事情。而且我剛才點驗突合速部眾,問的清楚,兩場小敗,不過傷了兩三百,少了四五百眾而已,等昨夜離散到山中的部眾回來,估計也就是四五百傷亡,稱不上是什么大的敗績。倒是突合速的傷勢……」

眾人望著突合速的腳,也是無語。

這個天氣,這種貫穿傷,好便好了,壞也便壞了,著實難搞!唯一能確定的便是,這位『步戰無敵』的西軍大將,短時間內怕是上不了陣了。

「且在營中歇著,看傷勢到底如何。」婁室無奈,也只能出言吩咐。「若好的快便隨軍繼續進發,若真有不妥當的地方,便也不要耽擱,直接去洛交城或鄜城歇著。」言至此處,婁室面不改色,環顧左右。「你部兵馬,四十七個謀克,給你七個謀克暫時來隨身調用,其余四十個一分為二,二十個歸中軍調度,剩下二十個……誰去取坊州城?」

聞得婁室如此分派,突合速面色難堪,卻也無話可說。畢竟,金國只有世傳的猛安、謀克,卻無世傳的萬戶說法,萬戶本質上屬於職務分派,主要看資歷、出身和頂頭貴人的安排。現在他上不了陣,本次出兵的軍權暫時被拿去本屬尋常,反正傷若好了,人家婁室也絕不會攥著不還他。

不過話說回來,突合速固然無言,其余眾將卻是躍躍欲試……因為出征所領兵馬,直接關乎著戰功與劫掠收入,誰不想要這二十個謀克?

只是婁室此人威信頗重,多少年的仗打下來,即便是有軍議傳統的金軍這里,也無人敢在他面前亂吵亂鬧罷了。

果然,婁室雖然發問,卻在環顧四周後直接指向一人:「撒離喝,你願去嗎?」

撒離喝當即喜不自勝:「都統讓我去,我自然願去!」

「突合速的二十個謀克也與你,加上你自家所領部眾,要幾日能下?」婁室沒有絲毫放松。

撒離喝也嚴肅起來:「都統要幾日?」

「當然是越快越好。」婁室長呼了一口氣。「三日可能下城?」

「能!」撒離喝當即應聲。

這個時候,絕不能猶豫,哪怕是為了二十個謀克也不能猶豫,何況撒離喝本有自信……他就不信了,自己也能被一發神臂弓射穿腳底板?

「那便去吧。」婁室不做多余言語,直接盯住了另外一將,繼續吩咐。「馬五……你率本部南下探探路,沿途沿著北洛水建立營寨,若有可能,直接拿下下游百里外的白水城最好!」

一直未吭聲的耶律馬五直接俯首一拜,便直接出帳去了,居然比撒離喝走的還快。而完顏撒離喝見狀,也不再多言,直接告辭去接收兵馬。

就這樣,一戰小挫並未動搖金軍戰意,恰恰相反,因為這座城的位置對於金軍而言,真真是如鯁在喉,所以幾乎是即刻便有一支更強大的軍隊被完顏婁室派遣了出來。

而完顏撒離喝倒也算是擅長總結教訓,得了三日期限的他發軍順沮水向西,卻是仗著手中兵馬頗重,將其部六十多個謀克一分為三……以後軍在大營、坊州城中間位置的花溝地區安營扎寨,以作中繼;以前軍臨陣前陰涼處修養避暑,准備即刻出擊;與此同時,還有一支部隊,卻干脆在距離坊州城不過三四里的地方設置了一個新的營地,而且比花溝營地還要大,乃是要充當攻擊基地的。

這個舉動是非常非常正確的,因為陝北地區的高原黃土塬地就是這么坑,說是二十里、十里,乃至三五里的距離,遠遠都能看到對面的人,可實際上若是有一條溝,一個塬台在中間,往往就需要見山跑死馬,而這時候提前設置營寨、中繼點、攻擊基地,對戰事的幫助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和昨日一樣,戰事爆發於下午暑氣稍去的後半段時分。

而僅僅是交戰片刻之後,完顏撒離喝便意識到突合速昨日敗的不冤了,甚至有些佩服起突合速了……因為真打起來他才發現這個戰場地形有多坑!

是真的坑!狹窄逼仄的道路上,到處都被挖的坑坑窪窪,金軍只能步戰不說,關鍵是行動也極為緩慢,偏偏這些坑窪還不足以到遮蔽遠程箭矢的地步,所以隨著宋軍弩矢迭發,自城上與山上兩面夾射,金軍從接戰時那一刻開始,便要承受單方面的傷亡。

不過,按照以往經驗,只要金軍頂住傷亡,殺到有效交戰區域,宋軍便會潰退,所以撒離喝雖然心驚,卻還是督師向前,挑選了三個謀克的重甲武士,短兵負弓、散狀向前推進……這個選擇跟昨日突合速選擇基本無二,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其中,重甲是必須的防護;短兵乃是為了盡量輕便,提高推進速度;散裝是為了應對遠程打擊的最佳陣型,也是這個地理狀態下唯二的陣型選擇(另一個是密集),而這也說明了撒離喝對自家軍士戰斗力的自得,他顯然是覺得,只要有人攻上去,此戰便可了結;而負弓自然也不必多言,金軍無論馬戰還是步戰,那種重箭都是第一殺傷手段,更是這種情況下盡快進入接戰狀態的最佳選擇。

接下來一刻鍾,戰事乏善可陳……和昨日一樣,無外乎是金軍單方面被動挨打之余,奮力突進。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隨著金軍開始登小橋山後,撒離喝陡然明白了為何突合速要上前督戰。

原因有二:

其一,山上隨機林立的石頭非常過分,這些石頭普遍性只有膝蓋那么高,卻堅硬不可動搖,且山上樹木早被砍伐殆盡,金軍登山過程中根本沒有半點掩護不說,反而要被這些石頭給弄得七葷八素……實際上這恐怕正是宋軍在路上挖那些不大不小坑的靈感來源了。

其二,來到山前,真真是箭如雨下,矢如風行,和之前路上不同,這個位置和距離之下,宋軍的遠程殺傷效率實在是太驚人了,居高臨下的狀態下,神臂弓已經完全可以洞穿除了札甲以外的金軍甲胄,而頂著坡度行到半山腰,便是那種葫蘆盔加札甲也頂不住神臂弓的攢射了……這種肉眼可見的傷亡,任何一個指揮官都會為之心驚肉跳的。

當然了,前腳之鑒擺在那里,所以盡管遠遠看著山上自家軍士如靶子一般被那些神臂弓、乃至於床子弩給血淋淋的洞穿,完顏撒離喝還是在四百步外一個小丘側面(為了防備床子弩)一動不動,儼然大將風姿。

必然是大將風姿,撒離喝自幼跟著阿骨打,成年後跟著粘罕,再後來跟著婁室,這大將風姿對他來說簡直是初階必修課。

誰不知道完顏撒離喝是名將風姿,西路軍中號稱冷面郎君的存在?

於是乎,第一撥金軍,足足三個謀克,在這位冷面郎君的冷冷注視下,眼睜睜的就潰敗了下來。

撒離喝面色不變,扭頭去看身邊的一位猛安:「谷赤皮,昨日突合速部屬也是三個謀克攻山,一般裝備、一般形狀、一般路線,宋軍也是一般應對、一般工事,結果確實是宋軍動搖了?」

這喚做谷赤皮的猛安本是西路軍中知名的老成將領,聞言倒是一絲不苟:「好教郎君知道,俺昨日隨萬戶親眼所見,萬戶受傷前,宋人確實已經開始動搖,一線神臂弓手直接棄了兵器逃入寨中,而前面兒郎雖然也有些搖搖欲墜,但著實是在萬戶受傷後方才撤兵的……」

撒離喝點了點頭,依舊端坐不動,只是二次抬手,解下了腰中佩刀給對方:「這把刀是太祖爺爺賜給我的,谷赤皮,你持這刀去斬了這三個為首的謀克(百夫長),讓各自蒲里衍(五十夫長、副謀克)代替掌軍。」

谷赤皮接令而去,但迎上潰兵,稍作交流後,不殺一人便直接捧著那阿骨打賜刀折返回來,並當眾稟報:「郎君,三位謀克連著三個蒲里衍,盡數被射殺在山上……」

撒離喝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喜的是,這次崩潰乃是軍官被盡數射殺,有運氣成分,終究不是自家部隊戰力不如突合速部眾;憂的是,這宋軍的神臂弓、床子弩在這種地形下的發揮著實驚人,實在是讓人心里發慌。

但不管如何,撒離喝勉強站起身來,小心窺視了一下早已經窺視了一下午的地形,然後還是得出那個與之前一般無二的沮喪結論——除了繞路外,想破此城,就得是老老實實拿下這個山頭軍寨。

而真要是繞路,婁室何必讓他三天拿下呢?

天氣越來越熱,人馬都漸漸吃不消,戰役拖延不得,必須迅速南下到渭水平原,時間格外寶貴。

故此,無奈之下,心知肚明的撒離喝再度下令,乃是重新組織了第二波攻擊,並且提前派遣了額外軍官參與其中。

但稱不上出乎意料,這一次進攻依然以失敗告終。

而且,這一次逃回來的金軍士卒明確告訴了前來執行軍法的谷赤皮,他們這一次已經摸到了宋軍陣前不足數十步的距離,而且絕對成功殺傷了最前線的宋軍弩手,但宋軍弩手雖然慌亂,卻居然無一人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