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來(下)(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2743 字 2020-07-21

且說,建炎四年冬日,趙官家新得了一個公主,喜不自勝,繼而大赦天下。而趙官家這么一喜一赦,許多人一直存在心里的一口小心之氣方才呼出,很多事情也開始回歸本來軌道。

不過,這個軌道未必全是提速的軌道,也未必是正道。

譬如說,十月底,御營前軍都統制岳飛自江陵渡江後,連續收復被鍾相軍奪取的公安、藕池、石首,並於華容擊破『大聖』、『楚王』鍾相麾下元帥楊么部主力,兵臨洞庭湖,楊么也放棄了在陸上阻攔官軍的企圖,退入湖中。

而此時,岳飛一面做水戰准備,一面卻正式上奏東京,提出了『招安』之策。

岳鵬舉在自己的這篇長文奏疏中詳細解釋了他的理由……他認為,『楊么之徒本是村民,先被鍾相父子以妖怪誑惑,又逢北面用兵,朝廷一時索求過度』,方才引發亂事。

所謂『名為作亂,實為苟全性命、聚眾乞活』。

所以,他希望將鍾相父子與楊么等骨干匪首,還有亂軍軍士,以及被裹挾的民眾,分成四檔,而除了鍾相父子外,所有人都應該該『不得殺』,至於軍士和被裹挾的漁民,反而應該予以赦免、安撫與救濟。

換言之,他認為軍事上的勝利已經起到了一定震懾作用,應該稍緩下來,暫時不要再用激烈的方式大舉進軍,而是主動采取招安策略,誘降、困降此次荊襄叛亂中的叛軍。

奏疏送到都省,趙鼎當即提出了反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內』,而安內卻應該快刀斬亂麻……既然軍事進展順利,那就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招撫,速速擊敗對方,了結戰事,才是正理。

畢竟,即便是不考慮經濟,往後還有五嶺一帶的苗亂,還有陝北、京東,還有他岳飛親自上奏的《平金策》里一堆東西呢!

與此同時,可能是因為『索求無度』這個詞嚴重刺激到了劉汲,作為荊襄主要負責人的劉相公也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對趙鼎的支持。

但相對而言,樞密使張浚卻也立場鮮明的選擇了支持岳飛。

這倒不是說張浚要為了反對而反而……原因其實很簡單,按照張德遠追隨趙官家的經歷,和他善於揣摩官家心意的能耐,考慮到兩次南下平叛這位官家都專挑岳飛,而且還是直接下指示出兵,再考慮到岳飛的作風及其部屬的一些傳聞,他已經意識到趙官家對此事的基本態度了。

而果不其然,張浚硬著頭跟都省再度爭執起來,死活要按照岳飛奏折里來辦,趙鼎、劉汲無奈之下,只能請求君前議政,讓趙官家來做決斷。

然而,跟另一位樞相去軍器監的趙玖趙官家根本沒有露面的意思,只是在札子親筆上回了一句話——『所以用岳飛,正在於此』。

趙鼎、劉汲登時沉默,張浚以一挑二,居然大勝!

不過,且不提這邊張浚如何一時得了聲勢,威震東京,而岳飛又將如何改招安為主,處置洞庭叛亂,只說另一件小事……那跟著鄭億年回來的忠仆,早早見勢不妙脫離了鄭府,卻是並未著急去濟南,反而一直就在東京城東北水門一帶做短工……從堯山以後,東京城越來越熱鬧,越來越多的客商、官吏、學生匯集於此,雖說必然不可能比得上靖康之前,但還是能讓一個人很輕易潛藏下來的。

尤其是此人根本沒有做出任何打探、匯報的舉止。

不過,隨著這一日趙官家大赦天下,其人卻是再不猶豫,以河北流民的身份去做了一個送貨伙計,跟著一家東平府的客商往京東而去……這是正經客商,朝廷也鼓勵有產人士多使用、多雇佣流民,而這個仆從又半點破綻都無,竟是讓他一路平安到了東平府。

而此人到了此地之後,繼續安穩做工,備足了飲水干糧後方才不辭而別,最後趁著黃河封凍,成功過了河,到了博州聊城,進入了金軍占領區。

不過,這名喚做高益恭的燕地漢兒,卻沒有去尋自家主人秦檜,而是按照之前約定,直接來此處尋了早已經等著的另一人,卻正是大齊宰相洪涯。

且說,洪涯名為齊國宰相,實際上卻基本上只在位於大名府與濟南之間的聊城居住,乃是方便接受大名府金國貴人的指示,繼而再去指示黃河對岸偽齊國中諸人的意思。而即便是這個工作,放在以往,他偶爾還能去一趟京東那邊,跟劉豫、李成、李齊等人糊弄一下,但堯山之後,他根本就不願意往京東那處死地挪窩了,甚至連濟南的家人宗族都早早接到了河北。

當然了,這個舉動在彼時尚在大名府算頭牌的撻懶看來,無疑是忠心之舉了。

然而,正如當日楊沂中、萬俟卨放此人北歸時戲謔的那般,如洪涯這種人,既然成了反覆之徒,沒了立場,那基本上就是順風倒、迎風飄了。

而這一次,趙宋官家在堯山大勝完顏婁室,海內震動,金國高層本身都起了些想法,何況是這些人呢?

故此,鄭億年之前南下,乃是洪涯、秦檜等人一力鼓動,金國高層雖然未必達成統一認識,卻有部分高層默許後,所行的一次投石問路之舉……唯獨這一投,對於金人高層而言自然只是真的扔出一個小石子過去,半點都無所謂的,但對於洪涯、秦檜等人來說,卻是報有極大期待的。

說句不好聽的,能在南面做富貴官人,誰願意在北面廝混?

至於這個燕地漢兒高益恭,便是洪、秦二人心思縝密,早早想到鄭億年那廝到了南邊便一去不回頭這種可能性,提前做的一點布置。

而現在,這種布置除了確定了鄭億年的畏縮與放棄之外,其實也並無多少用處……不用高益恭如何穩妥往來,又細細匯報,洪涯和秦檜早早便透過邸報知道了『莫須有』一事,而如今更是早已得知『事金人為宋奸者不在其列』之語。

但話還得說回來,饒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可聽仆從回來親口重新匯報了一番,在聊城枯坐的的洪涯還是忍不住仰天長嘆,繼而坐卧不寧。

又等了兩日,不顧冬日寒冷,這位大齊宰相卻因為心下煎熬,忍不住親自帶著那高姓仆從,再度往大名府而來。

此時此刻,大名府窩著粘罕這只真老虎,昔日主人撻懶根本就如侵占了巢穴的野狗一般,一聲不吭,其余諸將也都各自俯首帖耳,而這副情形,更是讓洪涯有些無奈……他的權威、能耐,十層里倒有八層是靠著與撻懶的私人關系來維系,粘罕一日不走,他也如被捆縛住手腳的蜘蛛一般,一點伸張不得。

故此,只是與撻懶喝了一頓酒,勉力奉承安慰了幾句話後,洪涯便即刻轉身來尋此時正在大名府中的秦檜秦會之,然後讓高姓漢兒仆從當面重復了一遍他的見聞。

「果真無用嗎?」

最隱蔽的卧房之內,仆從退下以後,即便是如秦檜這種人物,也不由黯然一時,繼而攏手靠在了新壘的火炕之上。「南面那位如何這般決意?我竟還是有些不願相信……」

洪涯帶著幾分酒氣,盤腿坐在女真人從遼東傳來的火炕之上,捧著一碗解酒茶連連搖頭:「會之兄,我勸你莫做他想……你須學不得鄭億年做富家翁,鄭億年之前畢竟還算清白,可北面知道你與撻懶做文書的金國將軍不知道多少,便是鄭億年也曉得一二,你強要南下,便只是自尋死路!」

「竟是半點機會也不給留下?」秦檜也忍不住縮起腳來,盤腿坐下,言語中似在強行壓抑胸中不平之氣一般。「我也不過是給金人寫了幾篇文書,便要不赦?昔日靖康中的功勞苦勞也全都抹了?」

洪涯嗤笑一聲,明顯帶著幾分嘲諷意味:「會之兄……你這話就沒意思了,若是你我委屈,河北、河南,京東、關西,死了那么多人,又該向誰尋委屈去?你沒看南面邸報嗎?便是此時,南面洞庭湖也在平叛打仗,這大名城內外也還有無數凍餓之人,咱們能躺在火炕上,喝酒吃茶,憑什么委屈?」

坐在對面的秦會之面無表情,只是攏手不吭聲。

「不要裝了。」洪涯見狀繼續借酒氣嘲諷。「你敢說你為撻懶元帥出主意、寫文書時,心里真不明白嗎?你可是進士及第、宰相孫婿、御史中丞,還是宰相學生……洛陽自焚的汪相公是你恩師吧?比我出身強太多了,我種人降了的時候都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如何不懂?!」

秦檜終於撒手喟然:「洪相公,我不是不懂,而是有三件事沒有料到……」

洪涯端起湯來,微微輕啜一口,顯然並不以為意。

「第一件事,實在是沒想到金人會如此難纏,一而再再而三強著我漸漸做起事來,從開始口頭出主意到了漸漸落下親筆文書,再難拔出來……一回頭,居然不知道何時便已經落下許多口實。」

洪涯心中冷笑……別人在五國城挨凍挨餓的時候,你秦會之在燕京、大名府住大宅子、燒暖炕的時候,可沒有想到什么口實吧?」

秦檜只看對方表情便曉得對方在想什么,卻只是兀自繼續喟嘆:「第二件事,實在是沒想到南面官家這般硬氣,一絲一毫都不願意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