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買賣(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423 字 2020-07-27

「朕知道,氣亦物也,人之不覺,如魚不覺水。」趙玖脫口而出。「是此事嗎?」

「正是此事。」胡安國正色相對。「官家,此言荒謬至極!」

「你怎么知道此言荒謬的?」趙玖毫不客氣。

「孔子雲,血氣方剛;孟子亦有言,吾善養浩然之氣;便是道家亦有精氣神之說……可見氣之一道,與性命、道德相關,焉能只是水一般的實物?」胡安國當然也是脫口而出。

「可為何不是你們曲解了先聖的意思呢?」趙玖依舊是半點都不停頓。「朕記得胡卿初次見朕,便對朕說,朕如何如何,便能出什么氣來,使天下如何如何,而一個儒者如何如何,便也能出個什么氣來,使自己如何如何……可朕到現在都未見到什么氣!你若說有,為何不能實而踐之,學朕這般開塘種地,亮出來給天下人瞧瞧?」

「官家,這種氣本是玄而又玄之物,無形而存。」胡安國認真作答。「不是臣不願意為官家展示,而是臣學術淺顯,只能感覺和醒悟到它的存在,卻不知道該如何使之現形!其實,官家所養天子之氣已經起了作用,堯山之戰便是明證!」

趙玖點了點頭,一時醒悟:「朕懂了,你這個氣從定義上來說,便是不可見的,對不對?」

「對。」

「那為何不能許呂相公的如魚在水中,不能覺呢?」趙玖攤手相對。

「官家。」胡安國嚴肅相對。「呂相公與臣等在邸報上的針鋒相對,看似是他在做辯護,其實是他在做攻擊,臣不以為官家看不出來……」

趙玖當即失笑頷首:「是了,誰主動誰負責,誰提出誰證明……原學後發卻先攻,自然該他們證明……呂本中。」

隨著趙官家一聲輕喚,胡安國等人詫異回頭去看,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等人身後早就多了一人,卻正是呂好問呂公相那數十年不得出仕的老兒子,江西詩派中據有一席之地的呂本中,也是各自凜然。

且說,呂本中此人的風評其實不是太好,主要是因為他少年時因為舊黨身份連累,以堂堂呂氏嫡長的出身卻不得入仕,所以生活作風浮浪,而且身為呂氏家學天然的繼承人,道學上的成就遠不如其父,反而整日作詩填詞。

而在這年頭鄙視鏈如此清晰的環境下,作詩寫詞這種東西,跟道學相比終究是上不得台面。所以,即便是呂本中昔日戲謔一語,提出了江西詩派這個概念,無意間成立了中國詩詞歷史上第一個正式的詩詞宗派,占據了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一席,卻始終被人鄙視。

但是,此時此刻,此人當面,誰再輕視他就是個傻子了。

「臣在。」

呂本中拱手出列,只能說其人雖然沒有出仕,但作為呂氏嫡長,身上自然早有恩蔭閑職,跟胡安國身上掛著館職不做事一般無二。

「你聽到胡先生言語了嗎?」趙玖笑問不停。

「臣聽到了。」不知為何,胡安國等人回頭去看之下,這位明顯有備而來的人物居然有些聲音發顫,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胡先生他們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原學講究一個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實踐檢驗一切……」趙玖微微挑眉笑道,張嘴便是幾個高大上。「而如今,咱們不說的別的,只說你父親提了這個氣如水一般的意思,引來胡先生等人諸多不滿,呂公相勞苦功高,最近又整日在做學問,朕不好打擾,只能且問你兩句,這個東西你們父子能實踐證明嗎?」

「能。」呂本中咬牙做答,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一般。

「怎么證明?」趙玖愈發失笑。「咱們得說好,你得設計個讓人心服口服的實驗才行,就好像朕這個十幾畝地讓宮中幾百口子每日二兩肉,才能大約比證全大宋都有可能每日每天二兩肉一般。」

「官家、青山先生。」呂本中拱手相對。「臣有個法子,非但能證明氣如水,還能證明青山先生的氣論是錯的!」

「說來。」隨著胡安國眉毛一皺,趙玖也凜然出聲。

「官家、青山先生。」呂本中長呼了一口氣,再度拱手,卻最終對准了胡安國。「家父在原學中闡述,氣本物、如水,而眾所周知,魚在水中不能覺,但我等在水外卻知道水這種東西終究是有重量的,愈深愈重愈有壓力……故此,若以原學闡述,氣這個東西雖看不見摸不著,但實際上也應該是有重量與壓力的,只是因為我們在其中不好測量罷了。」

「朕懂了。」趙玖忽然插嘴。「朕記得青山先生有言,氣充盈宇宙,無窮無盡,而若氣跟水一般有重量,有壓力,那么豈不是要將人給壓爆了?所以,若能實踐證明氣如水一般有壓力重量,自然便是原學說的對,而胡先生的是錯的……是這意思嗎?」

「是!」呂本中趕緊低頭。

「那你能證明嗎?」

「能……能!」不知為何,呂本中似乎有些慫。

「胡先生,你以為呢?」趙玖冷冷看了對方一眼,復又笑顏相對胡安國。

胡安國仔細想了一下,然後有一說一:「官家,臣與呂相公爭執本義在於性命道德與外物的關系,並不是什么氣的壓力,而便是能證明氣如水一般有壓力,其實也並不能說呂相公的原學在這方面就是對的,什么把人壓爆更是有些荒唐……但正如官家所言,臣與大部分道學同道都以為氣充盈宇宙,而若氣真有壓力,繼而說明氣有重量,最起碼能說明臣等在氣這個事情上所思所想有一些是錯的,那么這件事上,終究還是臣等稍微落於下風。」

趙玖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然後扭頭相對呂本中,言語中顯得迫不及待:「呂卿聽見了嗎?」

呂本中也連連頷首不及,卻不知為何面色有些發青。

「朕挖魚塘、種桑、養殖……最少需要一年,多了三五年說不得才能見效,這是天時所限,不得不如此。」趙玖繼續施加壓力。「可你針對氣壓的實踐又要幾日能准備好,讓天下人看清楚?一月兩月朕能等,胡先生他們自然也有耐性,但若三年五年,莫說胡先生等人以為你們在故弄玄虛,便是朕都是不許的。」

胡安國等人難得精神大振……他們本以為官家對呂公相、對原學的偏袒是極大的,是抱有政治目的的,但不管如何,若能在這種事情上限制到這個地步,卻也足夠說明這位官家還是講究一個公平公正的。

而果然,呂本中明顯陷入疑難姿態,許久方才重重頷首:「家父在鑽研學問,難為此事,請與臣一月為期,借調工匠、人手,為父代勞。」

「好。」趙玖點了點頭,卻又緊逼不舍。「要多大場地,宣德樓前可行?」

呂本中戰戰兢兢,周圍胡安國等人看的清楚,此時春寒料峭,對方居然出了汗,儼然是被趙官家逼到牆角,『氣』虛了。

但不管如何,呂本中長呼了數口氣後,還是重重頷首:「全依官家!」

趙玖連連頷首,滿意至極,卻又扭頭相對胡安國等人:「卿等聽到了,朕來做主,從明日起,邸報暫停刊登道學、原學之爭,雙方私下討論皆可,卻不得相互攻擊,只是各自偃旗息鼓,靜待一月之期,然後在宣德樓前讓天下人見個分曉……正如胡卿所言,此事雖不敢說誰握真理,卻足以稍決勝負……今日都散了吧,朕要繼續挖魚塘了。」

胡安國等人吃了定心丸,本欲拱手告辭,但想了下,卻還是跟呂本中一起留下,幫趙官家擔了幾筐土,方才心滿意足,從容離開。

然而,且不說一月之後,雙方將要在宣德樓前一決勝負,來定下原學生死。只說接下來數日,春日漸漸轉暖,各處事務堆積起來,而趙官家只是一如既往,或在宮內挖土,或去敷衍朝堂儀式,稍有空隙也只是與陳規往大相國寺、往城西岳台大營盤桓,端是不務正業。

當然了,有了絕對權威的官家不亂插手,未必不是一個好事,垂拱而治嘛,國之大事唯戎與祀嘛……但是隨著元宵結束,春耕展開,朝堂上關於一件軍國大事的爭論卻越來越激烈,最後終於到了需要這位官家做決斷的地步。

事情很簡單,岳飛在洞庭湖按兵不動多日,引發了地方上的激烈抗議!馬伸、劉洪道等地方大員以下,包括數十名軍州級官員,紛紛上奏彈劾岳飛養賊自重,耽誤天時,誤國誤民。

其實,中樞各處對於岳飛的停滯本來就有意見,只是被趙玖壓制住了而已。

但現在,隨著年節過去,完顏兀術單騎入大名府,然後與粘罕攜手北歸的消息傳來;隨著洞庭湖周邊春耕被耽誤,春汛隨時可能到來;隨著岳飛數萬大軍在洞庭湖北側駐扎,後勤消耗對地方上形成了巨大的壓力,老百姓苦不堪言,很多人反而趁勢拋荒,逃入洞庭湖做賊……種種事端,南北內外,卻是終於給了所有人堂而皇之的反對理由。

最後,御史台、戶部、兵部各處也連番彈劾起來,隨荊襄地方上連成一片,要求中樞正式施壓,讓岳飛盡快結束戰斗,不得耽誤大局。而很快,身為荊襄地方派首領的都省副相劉汲也再度站了出來,表達了希望岳飛盡快結束戰事的意願。

這種情況下,原本就對岳飛軍事行動停滯感到不滿的都省首相趙鼎保持了某種說不清是好是壞的沉默,而一力支持岳飛的樞密使張浚則不得不獨自承擔壓力,這名性格跳脫的年輕宰執無奈公開上書,表示願意全家百余口性命來為岳飛做擔保。

而也就是此時,趙鼎也忽然上書,建議讓張浚南下督師,以樞密使之尊監督催促岳飛平叛。

趙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同意……原因很簡單,他的壓力也很大,他無條件相信岳飛,但問題在,地方上的後勤壓力、中樞的憂慮也是赤裸裸的,且是合情合理的。

經歷了那么多,對軍事早就不是初哥的趙官家不用想都知道,洞庭湖北面,尤其是江陵一帶的老百姓確實在為岳飛數萬御營前軍的後勤在付出一種類似於家破人亡的代價。這是這種時代用兵必不可少的代價,只能說因為領兵的是岳飛,軍紀好一些,代價少許多而已,但本質上不會改變。就好像堯山大戰預支了巴蜀的財賦,看似賭贏了,但實際上巴蜀老百姓卻依舊要為之付出必然的犧牲一樣。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他這個官家,但凡講點道理,都必須要為自己之前的決斷做出政治姿態,付出相應的政治代價。

說白了,呂好問、萬俟卨等人之前的勸諫都是有道理的,政治也好,學術也罷,身為一個天子,焉能做無本的買賣?

ps:第一百一十萌來了,超凶超囂張的安娜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