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共情(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438 字 2020-08-01

沅江縣城既破,岳飛與張浚依然沒有松弛,他們剛剛討論過這個問題,所以比誰都清楚,這種南方小縣城想攻破太容易了,不值一提,關鍵是不能讓兩個匪首逃了。

一旦逃了,鑽入洞庭湖里,這事就沒完了。

但很快,一個讓岳飛與張浚,還有所有官軍將領,乃至於降服將領都感到振奮的消息便傳來了。

「鍾相有意率子女、偽楚官吏自縛出降?」城外某處充當指揮台的坡地上,此時已經展露身份,坐到主位上的張浚一時大振。「速速去告訴他,只要他妥當來降,再替朝廷招撫湖南一帶水寨、城池,還有湖中島民,我便以當朝樞密使的身份保他後嗣不絕!」

信使不敢怠慢,匆匆再去,雖然中間有對所謂樞密使的突然出現感到疑惑,有要求岳飛文書作保等等亂七八糟的事端,但大局在此,所以,往來數次後果然還是定下了好消息,鍾相真就要投降了。

群情鼓舞,這可真是群情鼓舞,因為鍾相投降對在場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對於張浚與岳飛這種帝國高層而言,這意味著亂後洞庭湖地區的穩定度再上一個台階,最起碼無人能從神道巫祀的角度來輕易作亂;對於官軍們來說,雖然軍功會略有縮水,但也意味著不用再冒著可能到來的春汛繼續打仗了,剩下的湖南湘江流域很可能會傳檄而定;而對於投降的本地漁民、湖民、水匪來說,則意味著他們不必為自己的投降付出任何道德人心上的代價。

但是,最後畢進作為岳飛親近校尉前去拿人,匆匆入城,卻一時沒有輕易折返,非止如此,大約就是畢進進入城內後稍許,原本已經有些平靜下來的城內卻一時喧嘩驚擾,儼然是出了事端,這讓不少人,尤其是新降服的本地人多有驚惶之色。

不過,喧嘩驚擾很快便消失不見,想來應該是被御營前軍的部隊強行壓制了下去。而且沒過多久,眾人便眼睜睜看到無數甲士擁著數十名衣著服飾怪異卻又明顯鑲金帶玉的俘虜涌來,也是徹底放松下來。

「怎么回事?」王貴看到畢進率先近前來報,當即遠遠蹙眉相詢。

畢進不敢怠慢,直接俯身相對,小心匯報:「楊幺那廝不願降,還劫持了鍾相的一個兒子,試圖逃竄,已經被拿下了,但事發突然,跟去的御前班直為穩住局面,直接打斷了他兩條腿,眼下有些不太體面……」

王貴回頭去看岳飛,而岳飛又回頭去看張浚……且說,聽到這個消息,岳鵬舉便知道此番南下的任務已經算是結束了,所以自然樂的讓這位樞密使來接手。

而張浚只是微微一怔,便也直接抬手:「無妨,一並帶來,事到如今何必在意什么體面不體面?無外乎是降或不降而已,他若不降,當面處置了便是。」

岳飛以下,所有人都一頭,確實是這個道理嘛。

於是乎,畢進自去後方提人,而張浚也自與身前鍾相一家先做交涉。

且說,鍾相人過中年,一朝兵敗,豪氣全無,見到張浚,只是哭哭啼啼,先將偽楚王衣冠解下,印璽奉上,然後又許諾替樞密使招降湖南湘水流域剩余的據點……事情順利到所有人都有些了無趣味。

「我見你如此老實,視兒女性命猶勝自身,端是尋常富家翁做派,如何便要作反呢?」重申了一遍必然保住對方幾個小兒女以後,眼見對方如釋重負,張浚不由心生好奇。

「相公不知道,俺實在是沒辦法,不是俺本人要反,乃是被人架著不得不反。」被取下繩索、扒了衣服的的鍾相確定自己幾個小兒女能活後,復念及自己本身十死無生,也是一時潸然淚下,不由抬袖遮掩老臉。「俺們鍾家世代在洞庭湖靠著大聖名號做社團生意,乃是豐年時收谷收錢,災年時出谷出錢,興旺時收谷收錢,窮弊時出谷出錢……幾代下來,這社團生意都是極好的,但靖康之後,朝廷索求實在是太多,尤其是去年加稅加賦,乃是整個荊襄一起來的,荊襄整個窮困,落到俺們社團,便是全部有出無進了,眼瞅著就要破產,便被那些人給架著起來做了亂……相公,俺委實不是成心的……」

且說,張德遠當然知道這鍾相是在故意裝慫,言語中也多有遮蔽。

不說別的,此人作反,總少不了一個巫道淫祀的路數,也少不了靖康後趁勢起的野心。那個時候,這廝就開始在洞庭湖靠著武力大局擴大結社,操練兵馬了,也開始讓人傳播楚王什么的神鬼流言了……只不過趙官家從淮上逃生後,一屁股坐到南陽去了,然後就是范瓊在襄陽被活埋的消息,多少讓這個半吊子反賊消了許多野心,繼而戰戰兢兢起來。

但是,有些東西真的是覆水難收,既然鍾相一開始在靖康後便觸及了紅線,那便是他不反,朝廷安穩了也要收拾這個大聖爺爺的。

這才是鍾相造反的一個根本緣故。

然後,才是這個社團生意破產,不得不反的套路。

當然了,說到底,也算是這廝倒霉……畢竟,靖康後那場面,任誰不覺得這大宋要完?有野心的人多了去了,越了紅線的一大堆,那敢問人家大聖爺爺想當個楚王又有什么不可呢?

但是,這不是大宋一口氣續上來,又活蹦亂跳了嗎?這就顯得尷尬了。

「哎……」

張浚一瞬間便想清楚事情內外根本,心中只覺得此人可笑,唯獨他還要用此人招降湖南幾十處據點,便干脆一聲嘆氣,繼而好言安慰。「你這話倒也有道理,只能說大勢如此,誰也沒辦法的。須知道,官家在東京曾與大相國寺的和尚們坐禪,就說這大勢中的一粒塵埃,落到個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只是你倒霉罷了。」

這話真有禪理,殺了不知道多少個和尚的大聖爺爺聞言如遭棒喝,也是傷心到了骨子里,一時痛哭流涕不停。

不過,大聖爺爺哭的更加傷心起來,樞相張德遠卻反而懶得理會了,因為他此時的注意力已經被畢進帶來的另一人跟吸引住了——一名被扒了甲胄身上繩索勒入皮肉的軒昂漢子,雙腿根本無力,只是被人拖著往小坡上過來,卻依舊昂首顧盼,然後兀自咬牙切齒,怒目周邊降將,而其人目視所及,除王佐大約是覺得之前澧州人受了委屈,絲毫不懼外,後來降服之人幾乎無人敢與之對視。

毫無疑問,此人便是之前准備劫持鍾相兒子逃走的楊幺了,也是洞庭湖叛軍真正的軍事領袖。

而楊幺四下睥睨,待看到被扒了衣服的鍾相只在那里哭哭啼啼時,卻是再難忍耐,幾乎是雙目充血,聲嘶力竭:

「鍾相!死便死了!你哭個甚?!」

言語中,楊幺已然不再稱呼對方為王爺,或者大聖爺爺了,偏偏一路被拖拽過來又只對這一人出聲……可見其人對鍾相半是死心,卻又半是憤恨不甘。

這是當然的。

須知道,爺爺在這年頭其實是父親的意思,鍾相在洞庭湖通過社團賣保險,而保險毫無疑問是一項偉大的事業,所以,所有入他們家社團的,幾十萬口子都喊他叫爺爺,再加上特定的宗教色彩,又加了大聖二字,那各種意義上這個大聖爺爺就相當於後世西西里島上的教父了。

只不過全西西里島的黑手黨社團加一起都未必有人家洞庭湖這一個社團大,更沒有這種躍上歷史舞台的能力而已。

閑話少說,回到眼前,且不提大聖爺爺早已經沒了心氣,聞言只是遮面哭泣不停,性格跳脫的張浚卻是心中微動……他經過之前岳飛的介紹,早就知道這楊幺才是叛軍真正的首領,是個有本事的,甚至還讀過幾年蒙學,再加上朝廷早有定論,從鍾相以下,層層區分,那這個楊幺未必不能用……換句話說,張浚沒由來的起了愛才之心。

「楊幺,你願降嗎?」一念至此,張樞相也不客氣,直接脫口而出,原本虛應故事的言語也多了幾分真心。

楊幺當然也早料到有此一問,卻是不等兩側士卒將他放下便梗著脖子對著端坐正中的張浚破口大罵:「岳賊!你們這些朝廷走狗,先使官吏奪了俺們衣食,又待一群河北狗殺了俺們洞庭湖兄弟,如何還敢來招降?!你以為俺也是那般沒骨頭的人嗎?」

這番言語,除了將張浚誤認為岳飛外,倒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便是岳飛部中的『河北狗』,經歷了那么多事,也對一個將死之人的辱罵沒什么感覺了。

而張浚也同樣沒有生氣,只是嗤笑以對:「楊幺,你這話好沒道理,北面在打仗,那是國戰,事關國家生死,何止是荊襄加了田賦?東南也加了商稅,巴蜀更是預支了一整年財稅田賦……你曉得嗎?便是我都一度捐出了家產……所行所舉,都是為了保住中原、關中,然後收復河東、河北,這就好像一家子遇到困難,全家一起節衣縮食罷了……」

「狗屁!」楊么被扔在地上,癱著下肢只有胳膊肘子撐著身子在那里繼續破口大罵。「誰與你們是一家子?!俺們自是荊襄人,你們岳家軍自是河北人,俺們自是吃不上飯的漁民、種田戶,你們自是達官貴人與**子!保住中原關俺們什么事?河北河東又關俺們什么事?無憑無故的便要俺們將辛苦一年得來的口糧拿出來給你們揮霍?!便是你們河北人求俺們幫忙也該有個求人的樣子,如何這般不顧俺們生死?!」

張浚一聲嘆氣,只是看了一眼岳飛便懶得辯解了,只是為岳鵬舉有些不值而已。

而楊幺哪里知道這些,只是兀自喝罵:「況且,你們這些貴人都是何等德性,只當俺們是呆頭鵝嗎?俺們賠上命湊上去的錢糧,還不夠你們在皇宮里喝一頓酒的,又有多少真用在了兵上,真以為俺們沒見過當官的形狀嗎……你說你捐了家資,那是因為你曉得打贏了仗,你這種當元帥的能十倍搜刮回來,可俺們呢?河北回來與俺們可有半個錢的好處?」

張浚聽到這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側收繳上來的怪異偽楚服飾又看了眼明明盡全力為湖南、湖西百姓計較,此時卻眼角青筋跳動的岳飛,心下再無耐性,只是一揮手而已:「拖下去砍了,傳首洞庭湖沿岸各處!」

周圍甲士趕緊上去拖拽,楊幺卻絲毫不懼,只是在拖拽途中梗著脖子奮力朝張浚大喊:「姓岳的!爺爺便是死了,也只是為洞庭湖鄉里死的,洞庭湖也有人記得俺,將來俺還能在洞庭湖里成神成聖!可你們這些當官的雜種,只知道吸民血喝民膏的軍痞子,將來誰會記得你們?!誰會記得你們?!」

片刻之後,沒有任何風浪,楊幺便在喝罵聲中被直接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