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魚羹(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258 字 2020-08-13

三月十八,趙官家正式在文德殿召見金國使臣烏林達贊謨,公相呂好問以下,四位相公、六位尚書、九卿、御史台中丞以下諸御史、諸學士舍人、諸判直院監,都省、樞密院、御營諸直屬要害官吏,御營中軍左右都統、臨東京城諸統制官,皆列於殿中相侯。

完全可以說,宋廷為了區區一個金國使節,擺出了一副盡可能的鄭重其事姿態。

然而,這副姿態並未讓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感覺受到了什么禮遇……恰恰相反,從接到鴻臚寺的知會以後,這個老道的外交家就意識到自己此番出使十之八九要到此結束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趙宋官家真的有什么議和的心思,一定會讓都省、樞密院、禮部、鴻臚寺這些人從頭到尾細細討論,然後在正式召見前便反復討論以擬定相關條款,甚至會對殿上禮儀、相關文書格式斤斤計較的。

而眼下如此迅速且正式的召見,那基本上就只有當面一會,然後趕人這一條路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烏林答贊謨本身作為金國重臣,如何不曉得金國高層的真正心態,又如何不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是什么?

所以,此人只是感慨,卻並不覺得為難。

雙方見面,不知道是不是去年戰事的影響,烏林答贊謨並沒有在禮節上鬧什么幺蛾子,直接依著君臣之禮做了問候,而雙方見禮完畢,接下來的交談卻是直接至極。

「粘罕是什么條件?」趙玖面無表情,開門見山。

「國論勃極烈領都元帥(粘罕)奉國主(吳乞買)命暫統國政、軍事,外臣動身之前確有言語交代,說是兩國交戰日久,死傷累累,而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直接說條件便可。」趙玖面色不變,直接打斷了對方。

「並無條件。」烏林答贊謨立在殿中昂首相對。「國論勃極烈領都元帥的意思是,堯山一戰,雖確有勝負,但說到根子上,不過是大宋守住了關中而已,而大金強、大宋弱的局勢依然沒有動搖……這種時候,大金願意無條件談和,便已經是一番恩德了。」

五名宰執各自面色嚴峻,而周圍文武,一時聳動,許多人都按捺不住,准備出列駁斥。

「說得好。」就在這時,御座上的年輕官家卻是主動頷首。「此時金強宋弱,朕頗以為然……你來當面說這句話,也好讓一些還沉在堯山戰中的年輕臣僚清醒一下。只是烏林答……你是姓烏林答吧?」

「是。」烏林答贊謨怔了一下,方才俯首相對。「外臣是女真烏林答氏出身。」

「烏林答卿……你所言強弱二字,朕是深以為然的,但這種事情是以強弱來分辨的嗎?眼下金國再強,難道有四年前強嗎?朕這邊再弱,難道有四年前弱嗎?」趙玖繼續冷靜相對,殊無表情。「四年前朕都不願意和,如今為何反而要與你們議和?」

烏林答贊謨一時蹙眉:「那陛下以為何時可和呢?兩個萬里大國,總不能就這么一輩子打下去吧?」

「想要和也簡單,燕山為界,金對宋稱臣,交還汴梁掠奪一應人口、金銀,殺粘罕、兀術、撻懶、希尹、活女、銀術可、拔離速七人以示誠意……如此,自然可和。」趙玖不緊不慢言道。「女真是遼地本土民族,大家說到底都是兄弟民族嘛,一衣帶水的,高層的戰爭罪清理一下,朕還是願意接受你們的。」

殿中安靜了足足四五息的時間,莫說烏林答贊謨,便是宋廷這邊都有些恍惚,唯獨幾名跟隨這位官家日久的重臣,瞥了眼這位官家的神色,卻是心下驚惶,面上嚴肅之色愈重。

「陛下莫要開玩笑……」烏林答贊謨強壓怒氣相對。「大金敬重陛下砥礪四載的功業,所以才來言和,而陛下所對,卻不是一國之主的正經言語。」

「這正是正經言語。」趙玖依舊面色不變。「這是朕的本意。」

「那只能說,陛下在白日做夢了!」烏林答贊謨當即抗辯。

「正是白日做夢。」趙玖依然不急不氣,不怒不喜。「只不過,想當日你初來此殿,若是將彼時粘罕意圖南下攻略汴京的心思給說出來,怕是彼時滿殿大宋文武,也都覺得粘罕在白日做夢……但粘罕這夢不是成真了嗎?那你憑什么說朕白日所做之夢不能成真呢?」

「陛下。」烏林答贊謨嘆了口氣,嚴肅相對。「此番議和,大金確系有誠意的,便是一時不能成,又何必一定要將言語逼到這份上呢?」

「烏林答卿此言可見誠懇之態。」趙玖若有所思。「朕也大概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說,靖康後四五載糾纏不休,堯山戰後,金國雖然軍事依然占優,但也日漸衰損,金國上頭那些人也意識到這么戰下去豪無益處,所以確系有議和之態。而眼下掌權的粘罕雖然也是個心里清楚的,但因為西路軍戰敗和吳乞買中風一事,卻是不能輕易示弱,只能訂個無條件停戰一般的合約,以避免今年秋後要不要出兵的尷尬。而時勢易轉,或是粘罕穩定了局勢,或是兀術兄弟還有吳乞買、撻懶誰又奪回了權,屆時說不得就能有實際好處的和約了,是這意思嗎?」

烏林答贊謨是粘罕家臣出身,如何會答這種問題?只是肅立束手不語。

「烏林答卿。」趙玖終於也喟然起來。「朕再問你,你當日奉粘罕之命來此處做海上之盟,與王黼議論如何分割遼國邊界時,是不是也這般誠懇?」

烏林答贊謨終於動容,卻偏偏無言以對。而周圍文武,也多有失色。

「朕以為,彼時你與王黼都是極為誠懇的,但粘罕窺破了大宋表面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內里卻虛弱不堪後,不還是果斷南下了嗎?」趙玖一聲輕嘆,便收起多余表情,繼續平靜敘述。「所以,你今日再誠懇,又有什么用處呢?」

「陛下若是這般說,外臣也無話可說了。」烏林答贊謨也覺得無趣。「外臣將大金國的條件帶過來,官家替大宋開了新條件,如此懸殊,怕是不用外臣回去匯報……當然,外臣也不敢拿那個條件回去匯報……依著外臣言語,不如直接斷言,此番議和算是不成了吧?!」

「大約如此吧。」趙玖點頭認可。

「那外臣便請告辭。」烏林答贊謨拱手行禮,卻忍不住多言了一句。「但有一言,臨行前不吐不快……」

「無妨。」

「當日宋金之間,是大宋毀約在前!」

「朕知道。」趙玖點頭應聲。「當日確系是大宋毀約在前,偏偏毀約的還是更懦弱無能的那邊……所以,太上道君皇帝算是自取其辱!」

滿朝文武根本來不及反應,便目瞪口呆起來。

而接下來,趙玖卻是不慌不忙,依舊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但朕今日主戰,卻跟彼時郭葯師、張覺這些人無關,也與太上道君皇帝無關……朕孜孜念念,只是靖康以來各地血流成河,怨仇難解罷了。」

烏林答贊謨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也沒法說了。

「朕這里有本書,算是稍微記下了朕與你們女真人的小部分仇怨……你拿回去交差。」趙玖說著,旁邊全副武裝的楊沂中直接便捧著一物自側門走上殿來。「就是這本,乃是連夜新抄錄的《東京夢華錄》了,烏林答卿回去路上慢慢看。」

烏林答贊謨怔了一怔,只是茫然接過那本書來,而趙鼎以下,無論官職高地,原本幾度欲作言語的臣僚,此時也都低頭不語……烏林答贊謨不知道《東京夢華錄》寫的是什么,但官家之前幾日行徑擺在那里,此書流傳極廣,稍微有心的重臣早就知道其中內容了。

而但凡知道其中內容,便也明白這位官家的意思了——想議和,還我一個書中那般熱鬧的東京城來!

「事到如今,朕也有最後一句話問你。」將書送出去以後,趙玖一身大紅袍端坐御座之上不動,卻是終於有了一絲生動表情。「你給朕說實話,吳乞買真的是中風了嗎?」

烏林答贊謨一時氣急,但只能捧著書正色應聲:「好教陛下知道,也勞煩陛下憂慮……我家國主確系是春日間出去跑馬,喝多了酒,然後中了風。」

「知道了,走吧!」趙玖聽完,不做應答,直接抬手催促。

饒是烏林答贊謨早對今日相見結果有所預料,但上來一炷香時間不到便出去,也是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俯首一禮,便直接趨步退出這文德大殿了。

而人一走,殿中卻不免轟然起來,畢竟,剛剛趙官家的話有一部分著實過分了!但偏偏一本《東京夢華錄》在那里壓著,誰也不敢挑頭,生怕被這位官家用幾百個菜名給糊臉上,然後還稀里糊塗貶了官。

轟然之中,身為百官之長的幾位宰執,還有一些頭面重臣,卻又各自面色嚴峻,根本無人動彈與言語……無他,這些人不光是要擔憂被幾百個菜名糊臉的問題,他們追隨這位官家日久,卻是曉得對方脾氣,那里還不知道今日事還沒完呢?

「朕原本還想直接當著那金國使臣的面報一報菜名的。」

漸漸安靜下來的大殿上,趙玖望著或滿殿文武重臣,卻是不禁失笑。「但想了想,未免掉份子,人家女真人如何在乎你這輩子再吃不上什么東西,繼而生怨?倒是諸卿,有心思的不妨回去買一本《東京夢華錄》,然後對著這本書,看看朕到底為何不願與金人議和……朕之前數日,按圖索驥,發現這書中記錄的有招牌的名店,十家店中能存一家就了不得了,好幾百種菜,朕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就找不到了,也是對金人起了怨氣,所以剛剛便把烏林答贊謨給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