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風聲(2合1繼續還債)(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698 字 2020-08-20

三月廿六日,燕京風聲依舊。

粘罕一大早領著百八十個札甲武士出門,緩緩朝遼國遺留的燕京尚書台方向而去,而其人行進之間,卻又有無數金國貴人各帶侍從甲騎陸續匯集。

須知道,堂堂都元帥完顏粘罕當了幾十年大金頂尖人物,一直是軍政一把抓,到底不是蠢貨。他心中很清楚,真要在最高層搞民主,自家才三四個人,萬一對面三兄弟拉攏了撻懶還有誰,雖說根底上不會出事,但真丟了場面然後再用強,不免顯得掉份子。

故此,他早早通知了許多舊部、故友,都是世襲的猛安、謀克,乃是要這些人去圍住尚書台,一則畢竟風聲不好,是為安全起見;二則是為了對兀術那些人施加壓力;三則,真要是當場鬧個不好,直接將尚書台大堂大門打開,出去與這些人講,到時候便是太祖在世也要捏著鼻子忍下來的。

當然了,真要是太祖完顏阿骨打還在世,哪里有眼下這些亂七八糟之事?

就這樣,粘罕不急不緩,從容進發,出門時不過是那百八十札甲騎士,將要至尚書台前路口的時候,卻已經匯集一個小千把人的隊伍,聲勢端是赫赫。

而也就是此處,完顏粘罕遠遠見到完顏銀術可自尚書台方向迎來,自是下馬相對,唯獨眼見對方張著嘴一路過來,卻始終不發一聲,倒是顯得古怪,於是一邊向前一邊便要張口喝問。

不過,就在這時,隨著粘罕行至街口跟前,側面一陣風從路口卷來,雖稱不上飛沙走石,卻也足夠讓人失聲遮蔽……粘罕這才醒悟為何銀術可半晌不說話。

「燕京什么都好,就是這個春日風刮的厲害。」好不容易等到這陣風過去,粘罕方才回身對跟來的猛安、謀克們失笑。「我跟兀術他們說說,咱們都進去躲躲風。」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剛剛張口半日卻只是失語銀術可聞言心中一嘆,反而有些釋然起來。不僅如此,另一廂,那些隨行猛安、謀克中多有知機的,卻也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很快,便有人直接開口:

「只是風大些,燕京到底比會寧府要強,人口也多,還有現成的宮殿、尚書台,依著俺說,都元帥不如跟勃極烈們商議一下,遷都過來吧?也方便管著河北。」

此言一出,下方亂糟糟一片,多有附和,便是粘罕也一時心動。

話說,金國首都固然是會寧府(今哈爾濱左近),但那個地方是金國建國時的思路導致的,彼時連滅遼都沒想過,如今看來,自然顯得太北了,根本無法對南方領土,尤其是河北地區形成有效控制。

但是為何之前一直沒有遷都的意思呢?

說起來不過是兩個原因。

一個是金國老早學著遼國政治傳統,按照季節不停遷移中樞……夏天去會寧府,冬天來燕京,中間看時間和天氣可能還會在遼陽那邊停留一下,便是粘罕自己,之前為了控制河北、河東,也經常在河中府、太原府、西京(大同)、真定府、大名府這些重鎮之間亂竄……首都的意義並不絕對。

另一個,卻是跟金國內部勢力分布有關系。

眾所周知,金太祖阿骨打去世,然後金軍成功制造靖康之變,從此相當一段時間內,金國內部都是三大勢力鼎足而立,而這種分立幾乎影響到了方方面面,政治中心這個東西也是如此。

如東路軍盤踞河北中南部,真定府和大名府便自然而然形成了新的軍政重鎮;西路軍盤踞河東與原幽燕十六州,河中府、太原府、以及西京(大同)也都形成了特殊的政治氛圍;至於吳乞買等舊權貴的中樞勢力卻多在燕山以北,自然要努力保證會寧府、遼陽府的特殊地位。

至於燕京這里,本來算是一個三家勢力交匯點,一個相對中立的地方,但隨著之前粘罕實力大漲,銀術可就任燕京留守,這里便隱隱成了粘罕占優了……換言之,這些人還以為粘罕要通過遷都燕京來進一步強化自己權威呢。

而且你還別說,這件事情是真的很合時宜的,以至於粘罕也認真思索了起來。

銀術可也巴不得就此沉默。

不過,想了一會,粘罕到底是擺手相對:「今日是來見諳班勃極烈的,這件事情押後再說……且隨我進去。」

眾人轟然一片,札甲武士倒是留在尚書台對面街上了,可光是隨行的猛安、謀克便不下五六十人,直接跟著粘罕與銀術可涌入尚書台。

入得尚書台大院,只見所謂大太子領忽魯勃極烈完顏斡本,三太子領右副元帥完顏訛里朵,四太子領左副元帥完顏兀術……這是阿骨打三個現存的成年兒子……然後還有元帥左監軍完顏撻懶,昊勃極烈完顏蒲家奴,還有前元帥右都監、現阿買勃極烈完顏希尹,再加上身側的燕京留守完顏銀術可……如此便是眼下在燕京的真正頂級貴人了。

其中,完顏希尹、完顏銀術可都是粘罕一系不說;對面三兄弟也不用多言;撻懶原本是國主心腹,如今卻搖搖欲墜,只剩個面皮了,而完顏蒲家奴作為阿骨打與吳乞買另一個堂弟,卻素來與粘罕私交極好……換言之,其實真要搞高層民主,粘罕其實也不怕的。

回到眼前,見到粘罕引這么大一幫人進來,三位太子和撻懶、希尹俱皆變色,撻懶更是一時面孔發白,幾乎與重病一場的兀術臉色無二,唯獨完顏蒲家奴遙遙頷首帶笑……兩邊表情形成鮮明對比。

粘罕走近到台階下,見此形狀,心中冷笑,便一邊上台階,一邊對撻懶出言調笑:「左監軍為何臉色發白?」

撻懶遠遠立在尚書台台階上,聞言語塞難安,甚至有些兩股戰戰之意。

粘罕見對方無言,心下不屑,卻是加快幾步,直奔撻懶跟前,准備喝問一番。

「都元帥!」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此時,之前正與希尹交談的四太子完顏兀術忽然自後方上前竄出數步,擋在了撻懶身前,然後居高臨下,對著下方已經走到跟前的粘罕厲聲相對。「今日是來見諳班勃極烈的!他才十三歲!你來見這么一個人,帶這么多兵馬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們害了你,還是怕諳班勃極烈害了你?!」

粘罕愕然立在台階下方,風聲之中,其人身後諸多猛安、謀克也都色變,繼而惶恐難安起來。

「兀術,你胡扯什么?」粘罕反應過來,旋即干笑,繼而凜然。「這種話是能說出來的嗎?」

「俺說一萬句,可有半點作為?倒是都元帥從來不說話,卻做得利索!」兀術面色發白,卻立在尚書台門前絲毫不動。「國主中風在行宮,蒲魯虎(吳乞買長子)他們在那里伺候湯葯,整個燕京就只有這一處地方算是公地了,也還是你選的,結果你還要帶兵圍住、引軍官進來,進來後還要調笑右監軍(撻懶),問他為何面色發白,你說他為何發白?還不是怕被你一刀宰了。粘罕,俺今日當面問你,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

周圍凜然無聲,上下皆不敢插嘴,而粘罕是何等脾氣,如何能忍,也是即刻雙目圓睜,大怒起來:「兀術!你也配問我嗎?!」

「俺是太祖親骨肉,如何不配問?!」完顏兀術繼續凜然相對。「俺來問你,你今日確實要帶兵進來嗎?」

「不行嗎?!」粘罕氣急敗壞,直接捏著手中馬鞭在兀術鼻尖前甩了一個鞭花。「我自是都元帥領國論勃極烈!」

「粘罕,你若是這般言語,俺也只有你一句話與你……你以為大金國只有你一個人有兵嗎?!」兀術絲毫不懼,居然迎著對方鞭勢,抬手喝問。

粘罕一時失語,而周圍人等,無論是台階上的貴人、粘罕身側的銀術可,外加跟來的猛安謀克、周圍的燕京留守所屬尚書台執勤士卒,早已經看這二人看的呆了。

而此時兀術一時拿住氣勢,復又抬手越過粘罕肩膀,先指著粘罕身側銀術可微微一點,點的銀術可身形隔空一晃,復又再度抬手,越過銀術可,指向了下方諸多惶恐不安的猛安、謀克:

「俺今日不光要問粘罕,還要問問你們……自國主中風以來,不能管事,燕京城里便到處都有傳聞,說有旁支要殺光太祖子孫以自立,難道就是今天要做嗎?難道就是你們這些人來做嗎?!若是這般,你們人多,先來殺俺兀術!若不是這般,都與俺滾出去!俺須讓你們知道,今日但凡在尚書台起了刀兵,便是不死不休了!」

諸多猛安、謀克,呼啦啦跪倒一片,然後不少人直接退了出去,但也有一些人帶著畏懼去看粘罕,儼然是要等言語……而無論是誰,很顯然,都不願意直面這種指責,也不願真的無端扯入這般嚴肅事情里。

粘罕愕然回頭,面上嚴峻,但心中卻同樣後悔……他本意是為了萬全,並非是要下狠手,只是沒想到對面已經成驚弓之鳥,區區示威舉動,便引得這般不堪局面。

場面一時僵持,而隔了片刻,倒是身側銀術可小心開口了:「都元帥……四太子……事到如今,相互留些體面如何?真是要這般下去,大金國將來怎么辦?堯山一戰,四太子是親眼見了的,而我們這些沒見的,哪個不曉得斡里衍(婁室)的本事?再陰差陽錯,再差之一線,斡里衍身體再不行,那也是斡里衍領著數萬大金精銳當面敗了!宋人今非昔比了!」

聞得此言,粘罕心中嘆氣,面上卻依舊不願退讓。

倒是兀術仰天一嘆,主動後退,讓開了道路,然後側身朝粘罕行禮:「都元帥……今日也是俺有些無禮,只是諳班勃極烈年紀太小,又沒有國主做主,不免心慌。你看這樣可好?你讓兵馬走開,俺們的侍從也都走開,便是這尚書台大堂內外的侍從、士卒也都走的遠遠的,就咱們幾人進去論事。」

粘罕心里已經想要抹去此事了,但他性情激烈,面子上依然抹不開,只是黑著臉不語。

而此時,完顏希尹、完顏蒲家奴一起下來勸,便是撻懶,也站在遠處,小心翼翼的跟了半句……只是臉色依舊白的瘮人。

「這樣好了。」倒是完顏蒲家奴最後說了一句話,忽然讓粘罕找到了台階。「四太子……你也別太計較,都元帥畢竟是都元帥,身份不比咱們,讓他留下十來個大家信得過的世襲猛安謀克,在這台階下面做個儀仗。」

粘罕一言不發,只是去看兀術,而後者皺了皺眉,在兩個兄弟與撻懶等人矚目之下,等了片刻,方才緩緩頷首:「只要些謀克,不要猛安,還要去掉尚書台內里的所有閑雜侍從……其余人,無論軍官還是甲騎,全都回家,不要在這里胡鬧,省的傳出什么流言出來。」

粘罕皺了皺眉,但終於還是在幾人勸慰下點了頭。

就這樣,一場重大沖突終究還是消解,片刻之後,粘罕與這些等候他許久的金國最高層一起步入尚書台,摒除閑雜人等,然後便在正堂落座。

十余名世襲謀克則帶著某種無奈、尷尬、惶恐、釋然、緊張姿態留在了尚書台院中,就在台階下四散而立,與被驅趕來到距離尚書台正堂足足五六十步遠的銀術可麾下燕京留守司士卒一起裝模作樣,以作『儀仗』。

「諳班勃極烈還沒來嗎?」進入尚書台那空盪盪的正堂,眾人落座完畢,環顧一周後,粘罕也繼續裝模作樣。

「來了,烏野叔父帶著,在偏殿等著呢……」兀術從容答道,仿佛剛才在外面那般與對方嚴肅對峙的不是他一樣。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其他人,如撻懶、大太子、三太子,乃至於銀術可等人,俱皆有些緊張與慌亂,顯然沒從剛剛的對峙中回過神來。

而這種明顯對比,也引得粘罕心中暗嘆……吳乞買、婁室各自到了份上,自己又還有幾日?而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年老體衰,也就是這個老四能為國家主事了。

一念至此,粘罕反而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做的有些過了。

「如何?」見對方不語,兀術稍作催促。「都元帥可要現在來見?」

「如何不見?」粘罕強打精神對道。「折騰了這么多事,不就是要正經見一見他嗎?讓秀才把合剌帶來吧。」

秀才,乃是完顏烏野的綽號。完顏烏野乃是撻懶的親弟弟,卻素來不喜歡騎馬涉獵,恰恰相反,他早在完顏氏還只是部落聯盟時,也就是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認字,是個標准的儒生,所以得了這個綽號。當然了,此人讀書天賦和謀略水平大概是遠遠不如完顏希尹的,否則何至於一直被排除在核心權力圈之外?

閑話少說,轉過視角來,燕京尚書台乃是承襲遼國舊物,基本上算是一個獨立的宮殿建築群,中間一個大殿,兩邊各自一個偏殿,後方還有一個後殿,而偏殿里又分出許多房間來……但無論是偏殿還是後殿,都距離中間的『省堂』有一定距離,所以顯得極為空曠。

而此時既然有了許諾,兀術便親自起身來到門前,吩咐下方相候的幾名謀克:「都元帥有令,去左偏殿請諳班勃極烈來。」

幾名謀克不敢怠慢,趕緊又去接人。

須臾片刻,便有『秀才』完顏烏野領著一個才十二三歲的華服少年郎,在七八名不著甲的侍從護衛下自偏殿遠遠過來。

而望著這一行人,尚書台正堂前空地上的金人軍官雖無多余言語,卻各自都有些目瞪口呆之意……無他,若非是早就認識前面的『老秀才』是誰,然後心里也知道後面的『小秀才』是誰,這些人簡直以為來的是一對漢人儒生祖孫呢!

一行人進入門內,殿上金國權貴,自粘罕以下,雖說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二人,但此時看來,卻也目瞪口呆。

誰能想到,開國區區十六年,這大金國將來的國主便成這樣子了?

「小子諳班勃極烈完顏亶,謹問諸位皇叔祖、皇伯父安。」上得正堂上,烏野讓開,八名布衣侍從閃過門後,那才十二歲的完顏合剌當即就在正堂正中恭敬下拜,禮儀備至。

粘罕與兀術這兩個做主的一時居然都慌了神,然後齊齊看向了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趕緊干咳了一聲,卻又微笑相對:「雖說本朝也有些特殊規矩,但諳班勃極烈到底形同皇儲,而且今日都是自家人,卻也不必多禮……趕緊起來吧!」

「不錯。」粘罕也趕緊硬著頭皮相對。「合剌,今日都是自家人,不要這么多禮數。」

完顏合剌,也就是完顏亶了,這才起身,然後盤腿端坐到了大堂正中的地上,連個蒲團都不坐的。

見此情形,粘罕強壓種種不適,繼續硬著頭皮詢問:「合剌……我問你啊……你平日騎馬射箭嗎?」

「回稟皇伯父。」完顏亶認真作答。「小子騎馬,也射箭。」

粘罕一時語塞。

「讀書多嗎?」倒是完顏希尹越看越喜歡,便忍不住越次插嘴。「都讀的那些書?老師是誰?」

「讀書也是讀書的。」完顏亶繼續從容做答。「主要漢文經史都讀了一些,老師有許多,但主要是皇叔祖和公美先生。」

「公美先生是誰?」粘罕著實沒忍住。

「韓昉……遼國狀元。」完顏希尹當場做答。「燕京韓氏都元帥莫說不曉得。」

粘罕這才點頭,卻又扭頭朝中間那少年認真再問:「合剌,你是喜歡讀書,還是喜歡射箭?」

完顏亶面上血色微微一漲,然後方才認真相對:「好教皇伯父知道,小子最喜歡跟幾位師傅執射賦詩。」

完顏希尹當場拊掌而笑,儼然是對這個答復極為滿意,而粘罕怔了一怔,卻又再度看向完顏希尹:「什么叫只射婦獅?」

「就是一邊射箭一邊作詩。」完顏希尹無奈解釋。

粘罕當場嘖了一聲,其余在場貴人倒是大多凜然,也不知道在忌憚和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