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喪家犬(2合1還債)(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327 字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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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了,今日是建炎五年,明日便是建炎六年,或者金皇統二年,又或者是西夏正德六年了。

這一日,東京城內熱鬧非凡……這是廢話,哪家過年不熱鬧?何況是當即世界第一大都市?

再說了,大宋自有種種成例在此,年節放假七日,年前三日,年後四日,年前置辦年貨不提,年後四日更是專有的『撲買』空窗期。

所謂撲買,指的是在正常商業行為中,增加一定的賭博成分,這是宋代市井中非常常見的一個現象,但因為賭博到底是不對的,而又屢禁不止,所以官府這才在年後針對小宗日常消費商品放開一定的合法期限,允許市井合法賭博。

當然了,商業交易,肯定是要交稅的,也有促進經濟內循環的意思。

但是,對於皇帝、文武官員、勛貴,乃至於太學生們,也就是幾乎所有有政治身份然後又在京城的人而言,這個假期卻並不比其他人更舒適,因為在假期的正中間,也就是正月初一那天,需要舉行一次正旦大朝。

平心而論,這個完全不能議事的正旦大朝會是沒什么意思的。

依然是形式主義多些,強要歸類倒不如說是所謂戎與祀中的祀。而且說句不好聽的,真要搞統治階級內部皿煮,太學議政與公閣、秘閣,外加早在南陽確立的都省制度,近來的各部司、地方長吏名實相符改革哪個不比這玩意強?

但話還得說回來了,畢竟是正旦大朝,畢竟是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政治活動,哪怕是裝模作樣,也要拿出樣子來的。

何況今年不是繼往開來,不是反攻代守了嗎?而且南方的平定與偽齊的覆滅也足以給這次大朝會撐腰了。

唯一麻煩的是,守完歲就要上朝,對一些年紀大的臣僚而言不免辛苦。所以,年三十這天,很多有經驗的大臣勛貴早早睡覺,睡不著也在屋子里或靜養或打坐,一般到傍晚才起來活動,以應對第二天的折騰。

「官家今日真要在我家吃飯過年嗎?」

下午偏後時分,已經有零散爆竹之聲了,而當朝第一大族呂氏那棟傳了四五代的舊宅後院內,幾株梅花之側,蜿蜒小廊之上,只剩公閣首席之任在身的呂好問正輕松執棋相詢。

其人對面赫然是當朝官家。

「有何不可嗎?」趙玖看著身前的圍棋棋盤,眉頭稍蹙,頗有些疑難之態,儼然是落入下風。「呂卿莫非以為朕在開玩笑?真連雞魚都給你帶來了……雞還不成樣子,的確是市集中采購的,但魚苗一開始便是用挺大的魚苗,如今確系可用了,是朕專門讓人從宮中給你撈出來的……且看你家今日還吃不吃素?」

「官家,茹素這種事情……」呂好問抬頭瞥了眼立在官家身後的自家長子、新任中書舍人呂本中,而後者會意,也旋即開口要做解釋。

「茹素這種事情,放在窮人家里是迫不得已,放在你們這種家世就是邪門歪道,整那些素食,比肉食還麻煩,徒耗人力,簡直是裝模作樣。」趙玖聽到是呂本中開口,便再不留情,直接開口呵斥。「真以為朕指著一只雞一只魚來抑佛尊原呢?朕固然要尊崇原學,卻不至於連這種事情都要拿來用……」

呂氏父子俱皆尷尬。

而片刻之後,呂好問一顆棋子落盤,方才苦笑:「老臣非是此意,只是今日畢竟是年節,官家不必在兩位太後身前盡孝嗎?還有兩位貴妃……」

「白日已經擺了家宴,下午又叫人去延福宮演了新戲,孫長老三打白骨精……也算是盡孝了。」趙玖看著棋盤,一邊拈子一邊微微展眉道。「至於兩位貴妃,如今這般月份,強要折騰,早產了可就麻煩了,不如她們與家人自樂。再說了,年節慰問國家老臣,難道就不算是正事嗎?」

呂好問只是苦笑,趙玖也沒太在意……二人都知道,這是在為剛剛的尷尬進行化解,所謂強行轉移話題而已。

隔了一會,隨著趙官家與呂首席你來我往各自落了幾子,呂本中又去後院門前與等候在那里的自家幾個弟弟吩咐廚房事宜,待回來繼續與楊沂中並列而立,這邊君臣之間的話題卻是終於轉到了一些正經事情上。

「完顏兀術此番隔河與活女那般戲碼,卻不知是何等意思?區區一個起了野心之叛逆,兵不過兩萬,完顏兀術卻居然遲遲不肯下重手?」呂好問稍顯正色。「莫非真要將延安贈與西夏不成?」

「咱們習慣了自家那套東西,自然不能理解女真人的想法。」趙官家坦然應聲,卻似乎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女真人的立國根基在哪里?還不是東西兩路二十個萬戶!與這二十個萬戶相比,什么地盤、人口不是說不重要,但就眼下來說,卻只是那二十個萬戶的附屬品罷了……」

言至此處,趙官家稍微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解釋道:「咱們這里,國是國,家是家,軍隊是國家所有。而從那邊而言,一則國與家不分,完顏氏內部分割,然後獨攬大權;二則倒有些國家為軍隊所有,萬事跟著軍權走的情勢了……當然了,女真人里面也有懂道理的,也知道這般不對,也想改,也在改,只是之前二十年全靠著軍隊鯨吞萬里,哪里是說改便能改的?故此,延安這事,只要拿捏住這一條,也就是軍與國同重,又或者干脆軍比國重,女真人許多奇怪舉止便能一目了然了。」

「如此這般的話,倒有些說的通了。」

呂好問若有所思,繼而有些恍然。「想來完顏兀術此次離開燕京巡視河東,從公心而言,首在將活女那兩萬兵收回國家統轄,這是當頭第一要務;而於私心來講,說不得也有替他自己經略西路軍,擴充軍中影響的意思……至於延安與不與西夏人,要不要留存,跟別的無關,只跟他與活女之間的結果有些關礙?」

「差不多吧。」趙玖輕松以對。「其實不光是延安的事情,還有金人之前種種舉止。只要想明白女真人是有些國為軍有,最起碼國軍並重的話,那許多看起來奇怪的事情也能通順起來。不說靖康了,堯山戰後,金軍相當於同時潰了東西兩路四個萬戶,於是在他們中大多數人看來,再渡河浪戰無異於自損根基,而既然大軍不好再渡河,那京東也好、陝北也罷,就都只是無用之物,拿來議和也變得順理成章,交予西夏當誘餌也顯得無謂。反過來說,若不能損其軍勢,只以進退形勢與人心道德來斷定女真人的決策思路,卻無異於人與獸言,自取其辱……當然了,這話越往後越不好說。」

呂好問搖頭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還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趙玖正色而言。「不管其人是否會與活女糾結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將延安轉手,朕都不在乎,也不願放棄此番機會……呂相公若是想勸此事,就不必多提。」

呂好問愈發搖頭不止,卻又問了另外一個異常奇怪的問題:「敢問官家,為何獨獨對岳飛這般信重?」

趙玖抬頭瞥了眼對方,又回頭看了眼身側立著的楊沂中與呂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後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為出身經歷。」

呂好問一子再落,脫口而出:「經歷好說,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貫,對金人戰心不改?」

「當然有這個意思,但也不止如此。」趙玖望著身前棋盤緩緩做答。「河北流亡的人多了去了,酈瓊也是,但朕為何獨重岳飛?還不是他那個佃農的出身?」

廊下氣氛一時微妙。

「不必懷疑,朕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趙玖隨手下了一子,卻是看都不看旁邊幾人反應。「漢武用人後來者居上,朕用人貧賤者更易得志……恰如當日提拔趙鼎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幾年小吏出身;而如韓世忠陝北潑皮破落戶出身,張俊、吳玠、王德邊地良家子出身,其實也都有幾分這個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酈瓊河北亡人,還有李彥仙、李世輔邊地土豪,也有可取之處,但終究就不如岳飛這個佃農兼河北流人、基層士卒出身更得朕心。與之相比,那些將門世族,朕都是有心壓制裁撤的,韓肖胄是用都不會用的,而如呂相公家這般四代平章軍國重事的,若非是當日明道宮趕得巧,瞎貓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會看的。」

趙官家冷嘲熱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下棋搞得攻心戰,但若是如此,只能說他確實得手了,聞得此言,廊下氣氛果然更加詭異,楊沂中固然面無表情,二呂卻是尷尬難免。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將必發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郡,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停了一會,呂好問方才一邊下棋,一邊尷尬出聲。「而如世族豪門,又有幾個知道民間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盡然。」趙玖也是一邊落子如飛一邊繼續感慨道。「歸根到底,朕其實還是想說經歷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歸於經歷的。恰如生下來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嬰兒,後來千差萬別,能到什么地步,多少還是要看經歷如何、經歷多少……生下來是個佃農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帥臣,自然比生下來是個四世三公的曉得民間疾苦,懂得下層士卒心思,明白中層勾心斗角。」

「這倒是無可辯駁。」呂好問一聲嗤笑。

「正如岳鵬舉。」趙玖繼續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農,情知百姓疾苦,知道軍需供養,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換,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么來之不易,他如何會重軍紀至此?修私德至此?這一點,便是韓良臣、張伯英、李少嚴、吳晉卿遠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無狀,但大約是孤兒長大,反倒是在軍紀上僅次於岳鵬舉……都說朕看顧曲端救駕之功,但若無他在陝北時軍紀斐然,有安民定邊之功,他一開始便不會被復起的。」

呂好問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極正!」

「還有剛剛一開始說的經歷,也不盡然是指他岳鵬舉打勝仗的經歷,同樣是是指他自燕雲敗到太原,自太原敗到相州,然後一路敗出河北,潰至中原的經歷。也是他隨王彥與王彥分野,效張所張所戰亡的經歷……沒這些經歷,哪來的恨金人入骨,哪來的建炎前兩年那般堅持,又哪來的今年用兵這般妥當?」趙玖依舊感慨。「他岳飛又不是真的菩薩轉世,生而知之,還不是生逢亂世,區區數年,經歷的比人一輩子還多,見的也比人一輩子還多,再加上願意學、願意想,這才成了國家名將!」

呂好問忍不住與自己長子對視了一眼,便是楊沂中也微微動容,與呂氏父子相顧,繼而若有所思。

「其實,朕常常想。」趙玖當然知道這些人想法,確實繼續感慨道。「有些事情根本是因果相連的……恰如靖康時,文恬武嬉,二聖在紹興,說彼時將位子給朕就好了,但以彼時之朕當此大局,真能比淵聖要強?別的不說,你呂相公捫心自問,當日在淵聖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時作為,是不是宛如觀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對面的呂好問搖頭不能答,立在一側的呂本中也難得長嘆……因為這個問題是有確切答案的,靖康之後,呂好問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為,再看到國家那個下場,然後又被李綱那些人吊起來羞辱與打擊,幾乎是想自殺的。

便是呂好問自己也在三年前還於舊都的時候,公開承認了那些政治錯誤。

「呂相公,朕知道你這一問是什么意思,說到底還是擔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勸朕緩一緩……對否?」趙玖忽然投子於盤,然後抬頭正色相詢……其實,他剛剛已經借著呂好問心亂之時占了上風,但突然間卻又索然無味起來,所以干脆棄局。

「是。」呂好問攏手以對,顯然沒有否認的理由。「但不是臣一人憂慮。而是這些日子朝中各處皆有說法,引來了朝野騷動……如鴻臚寺連續召見西夏使者高守義,嚴辭呵斥;戶部兵部調度收購糧草、調度軍資也極為明顯;邸報上更是一日比一日嚴厲……公閣中的那些人,雖然不關正經朝堂機密,卻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牽扯與渠道,當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為公閣首席,卻不好裝聾作啞。」

「那公閣與呂相公都是擔心會無功而返了?」趙玖繼續正色相對。「也是憂慮西夏百年根基?」

「是。」

「但呂相公想過沒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國朝卻也與以往不同了?」趙玖攏手端坐,聞言搖頭相對。「放在以往,軍中那些都是什么玩意?是不是將門為將,而兵馬無久歷戰陣之實,無軍資甲胄之豐?而如今這朝中得用帥臣,卻有幾個將門出身?朝中御營兵馬,又打了多少勝仗敗仗?」

呂好問沉默不語。

「不說士卒經驗與裝備,只說一個最明顯的所謂猛將必發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郡……」趙玖冷哼一聲,愈發感慨。「這話說起來簡單,但承平之時,不說張榮、李寶了,只說韓、岳、李、張,真能做到一方帥臣?那些所謂將門將種,真能跟這種大浪淘沙、百戰淬煉出來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將門將種是不是還遍布各處,而今除了劉錡、楊沂中寥寥幾人外,還有哪個尚存?朕說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後話,正是因為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為韓岳李張這些貧賤之輩錐處囊中,鋒芒畢露,才讓朕有了這種看出身用人的習慣……大家都是經歷出來的,對不對?」

呂好問沉默了一下,只能頷首。

「相較而言。」趙玖忽然再笑。「呂相公知道西夏此時主軍主政之人都是什么出身嗎?」

呂好問雖然一無所知,卻還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貴種?」

「不錯。」趙玖坦然笑對。「李乾順一面興漢學,崇佛教,一面卻還是以宗室為親……非但領兵的頭領是他庶弟察哥,便是主政的嵬名安惠也是宗室,地方大吏中最重要的河南轉運使李仁忠也是宗室,而其余各州守將、主官,不是姓李就是姓嵬名……所以呂相公,你就不必再勸了,自古以來,開國之興,守成之困,都是有說法的,現在本朝難得有良將猛卒,若不去試一試,朕總歸是不能心安的。而且,若耶律大石不應,朕終究只會虛張聲勢一回,就直接退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