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倚河(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667 字 2020-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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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越過峽口那一刻開始,稍微有些常識的宋軍御營軍官就都知道,接下來的一百八十里是決定一切的一段行軍。

原因再簡單不過。

如果說之前宋軍可以靠著西夏人的戰略誤判與戰略失誤,輕松避開對方的精銳野戰部隊,躲掉在關鍵隘口的人命堆積與時間消磨,然後極速突襲至此,那么接下來,踏入興靈之地,也就是所謂後世銀川平原後,就不得不面對一個立足百年的****國家最後的應激反應了。

而且是躲不開的應激反應。

因為前者是純粹軍事上的布置,後者雖然最終也會體現在軍事上,但根源上的力量卻是來自於政治、民族、文化的凝聚力,是一種無形卻又有切實表現的存在……這個概念,岳飛、曲端、胡閎休、劉錡這幾個人可能會隱約從根本道理上有所覺悟,而李世輔那些人未必懂,卻也知道有這么回事。

且說,之前不是沒人打到過峽口,平夏城建起來以後,因為控制住了葫蘆河上游,葫蘆河這條正確的攻夏通道就成了西夏人的最大破綻,當時很多人都說西夏要亡了,接下來也的確是西夏人寢食難安的幾十年……即便是徽宗朝,也有劉法入侵此地的故事。

但是即便是最深入的一次,也都功敗垂成。

這個叫經驗之談。

「節度。」

下午時分,大軍在雄壯的賀蘭山對面,沿著黃河順流而下,復又行十余里之後,遠遠便看到了一處蕃騎匯集之地,此處蕃騎,儼然已經有了千余眾,而胡閎休當即勒馬河畔,卻對這些蕃騎置若罔聞,反而指著蕃騎身後的河流岔口稍作提醒。「前方是便是唐渠口。」

岳飛駐馬相對,微微頷首,周圍曲端以下諸將,也多立馬,然後對此盛景嘖嘖稱奇。

一來,乃是唐渠的知名度在這個時代極高,怕是比峽口還要知名,邸報上老早介紹過的,很多人都知道,這項水利工程是唐代武則天時修築的,後來西夏人一直當做寶貝一樣維護和擴展,事到如今,這條水渠的灌溉面積已經高達九十萬畝!

完全可以說,西夏霸業的三成根基都在此處。

二來,卻是從唐渠口以後,黃河河面再度擴展,足足數百步寬闊,便是岳飛部中很多河北將士,都覺得怕是此地才是生平所見黃河最寬闊之處,而非下游所在。

實際上,從小坡上放眼望去,只見身前大河汪洋一片,一路向北,氣勢雄渾壯觀,再加上晴日陽光之下,百十里外的賀蘭山若群馬奔騰,而山河之間則是一片坦途,數條河渠筆直延伸,點點村鎮城寨隱約可見……當此盛景,除了一句大好河山外,著實讓人失語!

「此地自古以來便堪稱半個天府之國,漢時便有溝渠灌溉,但所有溝渠都比不上唐渠。」胡閎休的話打斷了很多人的感慨。「此渠乃興靈諸渠中最大、最寬一條,渠長六百里,枝杈近數百條,興靈諸城皆可通達,沿此渠而下,再過五十里便是順州州城,興慶府也在此渠下游……咱們在峽口一帶奪取的木排,本就是從此渠中出來的。」

周圍諸將聞言紛紛頷首,因為胡侍郎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乃是建議岳飛從此處脫離黃河,從渠口這里轉向唐渠,沿唐渠進軍。

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甚至合理到理所當然的路線。

須知道,唐渠渠道肯定是被西夏人日常保養妥當的,邊沿整齊,走向筆直,內里水深而無淤積,故此載著補給的木排進入渠道後,行軍也將會異常輕松。更不要說,按照胡閎休的情報,此渠前方五十里就有一個完整的州城,完全可以打下來當做前進基地,而且更前方的興慶府也挨著此渠。

甚至,只看那些蕃騎聚集在渠口便也能猜度道,即便是蕃騎也認為宋軍會就此進入唐渠,沿河渠進軍他們的首都。

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主帥岳飛勒馬片刻卻不下令後,所有人便都意識到,可能主帥另有想法。

「興慶府在唐渠與黃河中間?」片刻之後,岳飛方才從前方山河中收回心神,然後正色追問。「唐渠之東,黃河之西?」

「不錯。」胡閎休即刻介紹清楚。「興慶府規制不小,西面挨著唐渠,直接引唐渠從水門入城,兼貨物做交通,而東面城牆距離黃河足足有二三十里,便是在城外的宮殿,距離黃河也有十幾里。」

「此渠一直都是這般寬嗎?」岳飛微微點頭,繼續再問。

「自然不是……」胡閎休趕緊搖頭。「均勻下來估計是有三四十步寬的,但也有狹窄處,我記得順州那里,便有一處十來步寬的地域,不過便是如此,也絕對不會耽誤木排行軍,因為這些木排本就是從唐渠中出來的。」

岳飛依然頷首,也依然不置可否,只是問了第三個問題:「西夏人在黃河內有水軍嗎?我近來查閱西夏戰事記載,好像有提到西夏水軍?」

胡閎休當即搖頭:「我沒看到,應該是誤解。」

「確系誤解,西夏人哪來的那么多軍隊?」劉錡忽然插嘴,然後提起馬鞭指向前方寬闊河面。「節度請看,從此處以後,黃河越來越寬,比之京東還要寬闊,但如此寬闊水平卻也使得河水平緩,方便乘渡……唯獨河面寬闊,所以渡河時所需木排、羊皮筏極多,所以西夏人在渡口安排部隊保管木排、羊皮筏,領有武器,兼做警衛,便成了理所當然之事,也自然被以訛傳訛說成水軍。」

「不錯。」曲端也忽然插嘴。「我年輕時見過一次所謂西夏水軍……那些西夏人在河上,既無像樣船只,也無妥當水上其他器具,一身羊皮爛襖,拎著一些騎弓,其實就是跟在軍隊後面做輸送的民夫,上下都不屑的。」

岳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然後便重重頷首,片刻後方才扭頭相對曲端,而面上依然不喜不怒:「曲都統,眼前蕃騎,能速速驅散嗎?」

「節度莫要開玩笑。」曲端也面色不變。「這種蕃騎,便是一萬我部也能驅得,只是他們裝備少、馬術好,速度極快,不好追趕罷了,他們一哄而散,還是要再聚集起來的。」

「我知道。」岳飛當即便要再言。「勞煩曲都統先清理一下,不要耽擱待會越過渠口。」

曲端頷首,卻是立馬不動,當場反問了一句:「節度這般細致詢問,顯然是要棄唐渠而走黃河了?」

「是。」岳飛對上曲端還是留有幾分尊重的,但也只是幾分尊重而已。

「可走黃河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覺得咱們應對不了越來越多的蕃騎,准備扭頭從下游渡河,去打河那頭空虛的靈州?」曲大聞言終於皺起眉頭,嚴肅相對。「若是要打靈州,之前在峽口讓全軍一起渡過來又算什么?如此反復,軍心如何安撫?節度,我有一言與你,大家到了這里,一來是潑天的功勞在前,想成大事;二來卻也多壞忐忑,生怕哪里出了差錯……這時候改道,棄興慶府而取靈州,固然也算是一場功勞,可恕在下直言,卻只會讓軍心渙散起來。」

話說,事情到了眼下,選擇其實很少,有些東西周圍軍將早就想到了。

然而,岳飛自是趙官家愛將,位階又高,堂堂三大授旗帥臣之一,且素來治軍嚴肅,此次三家合軍至此,其御營前軍本部自然不用多說,至於隨行御營騎軍、中軍這些人,雖然多是關西人,卻也都是在東京周邊布防,老早曉得這位岳都統的性情、資歷、能耐。

所以,上下此番並無多少不服,反倒是畏懼多了些。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曲端那句話,眾人既然至此,如何會因為可能的軍事阻礙而放棄興慶府,去打什么靈州?

去打靈州,軍心必然不服。

故此,曲端既然出言,周圍軍官再無顧忌,紛紛上前勸解。

這個說,若是去了靈州,只怕讓契丹人占了便宜,契丹人又是全騎兵又是駱駝的,說不得直接從賀蘭山背後進軍了呢!

那個說,橫山方向的嵬名察哥得到訊息,肯定要回援的,若真去了靈州,怕是橫山方向的西夏援軍回來,反過來被困在彼處。

眾人連連勸說,岳飛卻只是勒馬不語。

片刻之後,待周圍人漸漸安靜,岳飛方才從容出言:「你們都覺得該走唐渠?」

眾將知道到了關鍵,紛紛頷首不及。

「若走黃河,你們都覺得我是要再走幾十里從下游渡河去河對岸的靈州?」

眾將繼續頷首,但精明者已經品出味道來了。

曲端微微眯眼,劉錡與胡閎休更是直接對視一眼。

「既然至此,必然要一往無前,掃盪興大河前套,踏破賀蘭山缺。」岳鵬舉終於厲聲正色。「如何能去取什么靈州?!聽我軍令,騎兵驅趕蕃騎,在渠上架設浮橋,全軍渡過渠口,在彼處安營立寨!莫要再問,也不許生疑!」

眾將轟然一片,曲劉等將也不敢再做遲疑……然而,這些人固然對岳飛的表態感到振奮,但內心依然有一定的疑慮,因為岳飛依然沒有說他到底是要走唐渠還是黃河?看他的樣子明顯是默認了讓輜重與部隊走黃河的。

可既然是要取興慶府,為何不順著唐渠進軍,而是黃河?

但主帥權威在此,再多話,可就沒得救了,便是曲端,也絕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折騰出事來。

而別人其不提,唯獨裹著頭巾的胡閎休胡侍郎隨岳飛一起居高臨下,勒馬觀戰。只見午後陽光下唐渠水波粼粼,張中孚親率數千騎軍直撲渠口,又有劉錡率千騎從西側試圖繞行包抄,結果依然被那些蕃騎發覺,匆匆順著唐渠逃散成功。而渠口另一側又有百余新至蕃騎隔河對射騷擾,逼得宋軍大隊中分出一股神臂弓手,方才將這股蕃騎嚇跑……當此之時,胡侍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數百步寬的黃河,卻是心下一時有所醒悟。

就這樣,進入西夏興靈腹地,第一日,西夏人不過匆匆聚集千余蕃騎,不要說殺傷了,連遲滯都沒能給宋軍造成有效遲滯。

宋軍也成功在天黑之前全軍越過渠口,進入唐渠與黃河之間,然後直接宿營……如果說葫蘆河那邊是外殼,峽口是骨骼,那到了此處,就真真是西夏人的內瓤了。

而整個興靈之地,到此為止,也宛如腹部被扎進了刀子的野獸一般,徹底痙攣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