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詰問(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117 字 20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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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官家的暴怒瞞不住人,尤其是他似乎也並不想瞞住誰。

當然了,大家好像也都能理解這種憤怒——好不容易在西北弄出那般局面,又是滅了百年宿敵,又是建立了抗金統一戰線,又是擴大了國家戰略優勢,甚至遠征回來還多了兩兒子,本該是吃著糖醋魚烤著地龍過這個冬天的,說不定還有閑暇把《西游降魔雜記》給多捯飭幾篇來,卻忽然冒出什么三大案出來,該誰誰也發脾氣了。

但發怒歸發怒,事情是躲不過去的。

且說,初雪之後,天氣愈發寒冷,而待到十一月初一這天,文德殿內朝臣大規模陛見,趙官家卻是懶得遮掩,直接當堂提及了此事:

「大理寺!」

大理寺卿盧益聞言即刻出列,然後舉木笏板低頭:「臣在。」

「最近京中議論紛紛,說什么冬日三大案,這三案應該都在大理寺主審,你是大理寺本官,事到如今,可有說法?」趙玖端坐在上,嚴肅以對。

「回稟官家。」盧益小心相對。「三案首尾俱已妥當,楊政殺妾剝皮,依律當斬;王博(潘貴妃表弟)欺上瞞下,騙取錢財,依律當流,且歸還詐騙財貨,並處罰金;唯獨張宗顏一案,並非訴訟,而是牽扯軍事,大理寺已經移文樞密院、御營總監,請西府與御營明告擅自出兵,到底有無上司准許、授權,方能尋律條論罪……」

這個答案,其實算是妥帖,但出乎意料,面對著這個明顯能交待出去的結果,高高在上的趙官家只是微微蹙眉,卻沒有應聲。

而就在這個空檔中,剛剛從南方過來? 才上任十天的刑部尚書馬伸忽然出列,舉木笏板正色以對:

「陛下,臣為刑部? 於此三案? 也有言語陳上!」

且說? 隨著馬伸出列,上下齊齊咯噔了一下,從趙鼎張浚以下? 包括新上任的兩位直舍人? 凡是殿中文武,幾乎人人本能去看,便是趙玖也顯得嚴肅起來……無他? 馬伸早在靖康中便是老資格御史? 素來以骨氣聞名? 但更重要的一點是? 在呂好問帶領著很多人轉向原學的那個節骨眼上? 作為道學名家的此人其實一直在荊襄? 而且堅持了道學立場,算是眼下朝中少有道學出身的頂層大員,可謂是標准的少數派。

其實,當日趙玖決定以他為刑部,便是看重他清厲作風? 外加擺出用人不拘一格的姿態。但誰成想? 這任命剛傳達過去不久? 卻冒出來一個政治敏感性極強的三大案呢?

此人此時出列? 怕是要不留情面之余,還有項庄舞劍意在沛公的。

而果然,馬伸隨著趙官家微微頷首? 即刻點出了關鍵:「回稟官家,據臣所知,三案之中,其實各有一些要害,大理寺未免有些疏忽,居然沒做提及……如預售國債案中,案犯王博曾招供,他本是為自己表叔,也就是潘貴妃親叔潘永思做幫閑,並非自家私自為之……換言之,此案本身簡單,卻主犯不明!是潘永思犯案還是王博犯案,不可輕忽!」

堂中一時有些躁動,大理寺卿盧益更是直接深深低頭……誰都知道,潘貴妃親叔叔的含義與一個不同姓的夾層表弟之間,有多大差距。

何況,潘永思其實也不只是個外戚,他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有大功的,當年替還是康王的趙構將元祐太後迎到南京(商丘)的,算是有一點擁立之功……後來雖然因為外戚身份被攆出去,卻也因此功勛安了閣門祗候的職銜,時常出入宮禁。

那么完全可以想象,一旦案犯被定為潘永思而非王博,將會在天下輿論之中產生何等攪擾?

屆時說句極端點的話,貴妃親叔叔這么貪,誰知道官家在後宮是不是裝的?

更何況,發國債也好,重啟青苗貸也罷,包括交子務,這三者本身就是三位一體的,本身就是朝廷為了籌措軍費搞出來的一攬子財政改革,在老百姓眼里都是一樣的事情……而如果親貴可以靠這種事情發財的話,那敢問南方加的賦稅也真都到了軍營之中?

實際上,這才是本案能與那兩個御營大案並列的關鍵……此案其實還是指到了官家和御營之上!

或者說,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三大案的本質,或者說這三個案子的嚴肅性,正是在於官家與御營——官家以御營為根本,御營以官家為核心,兩者中間是八九位帥臣與幾十位統制官,大家相互聯系牽扯,最終形成了一個整體。

沒有御營二十萬大軍的存在與各路帥臣、統制官直接依附,哪來的趙官家安穩如山,視二聖如草芥?

沒有御營大軍收納河北流民中軍事存在,鎮壓南方農民起義,哪來的國家存身之基?

兵強馬壯者為王,有些事情就是那個意思,沒必要說破的。

同樣的道理,如果沒有御營一次次頂住北虜,沒有御營一次次反撲收復失地,哪來的趙官家恣意妄為,推開一個又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摒棄一個又一個從五代時便承襲的復雜制度,強行在中原與關西軍屯授地?

以至於後來在紹興強行驅逐官吏,在朝中強行推行原學?

便是眼下堂中所謂諸多官家心腹、官家一黨,如果沒有御營一次次軍事勝利做底子的話,又怎么會團結在趙官家身邊,成為官家心腹和一黨呢?

「潘永思。」趙玖聞言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些事情,但他還是即刻在御座中呼喊了馬伸提到的人名。

「臣在。」一人從一側近臣行列中閃出,恭敬相對。

「你聽到了?」

「回稟官家。」潘永思昂然相對。「臣聽到了,但大理寺日前早已移文著臣自辯此事,臣也早已有自辯文書交與大理寺卿,具言臣教導不嚴,以至於孽侄王博肆意攀咬無辜……」

趙玖沉默不語,馬伸也微微一怔。

「陛下,臣雖處嫌疑,但仍要彈劾刑部尚書馬伸因私廢公。」

也就是這一怔的功夫,潘永思居然反身一擊。「馬尚書固然為刑部主官,但才入京十日,連刑部上下官吏都未認全,如何便尋得在大理寺主審的三案要害?若是嫌犯為脫罪責,今日攀咬一個,明日攀咬一個,皆算是要害,豈不是到處都是要害?何況大理寺又沒有因為臣有品級便有所枉法,乃是正經移文翰林學士院經值日學士之手,著臣自辯……哪里就要馬尚書於文德大殿當面詰問?還不是因為馬尚書道學名家,素來不喜臣精研原學,還屢屢資助太學中原學子弟?故以門戶之見橫生枝節?」

馬伸怔怔聽完,此時方才怒目:「若是以此來論,道學出身的人便做不得朝廷重臣了?否則與誰瞠目皆是門戶之見,皆是因私廢公?」

「馬尚書也知道自己是朝廷重臣,不是在做御史了?」潘永思絲毫不懼。「刑部尚書之任,何其之重?一言而使人破家滅門,無過此任!而馬尚書入京十日,無憑無據,便在文德殿上迫不及待毀人清譽,內中含沙射影,更要絕人性命,是私是公,人心自有評斷!」

這話其實有幾分道理,但馬伸是何等人物,如何會怕一個外戚:「此言何其荒唐?老夫又不是在勾絕你性命,只是提醒官家,小心此事內中關節,本意乃是對大理寺卿行事粗疏而來的,至於足下區區一個外戚,需要老夫誠心對付嗎?便是陛下,又何曾在意過你們?!」

「外戚的清譽便不是清譽了嗎?外戚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嗎?!」

潘永思依然不懼,甚至聲音更大了起來,而有意思的是,文德殿上,不知為何,或許是猶疑於三大案的一體性,或許是潘永思其實說的有些道理,諸多重臣居然也都放任一名外戚在此叫囂。「此等視他人如草芥之輩,如何能做刑部重任?!況且刑部若對大理寺審理結果有所疑慮,自當移文大理寺質問,如何便要在文德殿上點污他人?!」

馬伸終於冷笑:「怕只怕有些人連結成網,沆瀣一氣,使官家不能聞正論……老夫何嘗不知道接手刑部十日,太過急促,可若是過了此番文德殿大朝,說不得這三案便要稀里糊塗過去了,到時候才是有負重托!」

殿中氣氛愈發怪異起來,少數幾名原本蠢蠢欲動的御史此時也都憤然回列,至於潘永思,想了一想,也只是一笑,繼而拂袖肅立,好像是慫下來的樣子。

「官家。」馬伸見狀不以為意,只是繼續拱手以對。「臣還有兩個案子的要害要說給官家聽……」

「說來。」趙玖不喜不怒。

「回稟官家。」馬伸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打精神。「另外兩案要害……如楊政案中,也有一處律法上的嫌疑,乃是說關西文武上下,對他殺妾剝皮之舉知之者甚多,尤其是御營後軍內中,早有流傳,卻多有知情不報之事!」

趙玖面色不變,微微頷首:「還有呢?」

「還有張宗顏案……」馬伸愈發嚴肅。「誠如大理寺所言,此事牽扯軍中,尋常刑律難做憑據,得先讓御營右軍處給個交代,可恕臣冒昧請問官家,一師之發,真能瞞過一軍都統?若御營右軍都統張俊回文說不知,算不算張俊無能?若張俊回文說誤許張宗顏臨機決斷之權,此番無辜死在商河的千把將士、民夫,是不是就算是白死了?」

趙玖沉默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