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刺激(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099 字 2020-12-17

聽到此話,不說李光,便是趙官家也微微心動,然後重新想起了張榮提及的搗冰之事。

「其次,至於李中丞說的成本、賦稅之論,也未免有些求全責備了,只說此番設計,是不是比單個種桑、單個養魚、喂雞來的巧妙省事些?若是,那它便是比眼下許多農庄去處更省一些的東西,而非是拿著後宮這里強做比較。」就在趙官家心思飄忽的時候,趙鼎卻早已經繼續跟上。「何況,既然是以黃河一線推行,如果雞魚自用之外尚有結余,卻也整好可以賣給軍營,以提升軍隊伙食,強壯士卒,而想來軍屯庄內多有退伍士卒,有功士卒的授田也在那里,軍營應該不會強取豪奪才對。」

「若是這般說來,若能限制在沿黃河一線,軍屯、民屯周邊,倒也不是不行。」李光被趙鼎一一駁斥後,選擇了適時退讓,他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情恐怕是趙官家與趙鼎主導的,劉汲和閻孝忠只是出面人和執行人。

「而且都省也好,官家也罷,哪有中丞這般膽大?黃河一線是斷斷不敢直接推廣的。」那邊李光剛剛想到閻孝忠,身材矮小的閻孝忠便忽然冷笑插嘴。「奏疏上明明說的清楚,是要從開封府這里弄出來,先做個試點的,開封府若成,再往鄭州、滑州走過去,鄭州、滑州成了,再去弄洛陽、京東……而且,若從開封府做起,還可以讓官家出面,直接在宣德樓這里仿效賣國債一般,直接發低息乃至於無息青苗貸,讓沿河各處軍屯、民屯依照屯點村落前來統一專貸專用!哪里就要李中丞一定要挑出毛病來才行?」

李光原本已經准備放棄針對此事的爭論,但見到閻孝忠這幅姿態,卻是老毛病直接再犯,瞬間就便起了抵觸之意,然後當即反駁:「若是以村庄為主進行專貸,豈不是也要以村庄為主做這種事情?焉知不會有狡猾吏員、霸痞,從中漁利侵占?」

「確有此慮。」

坐在那邊的趙官家再度適時插嘴道。「但沿河軍屯、民屯,多是建炎二年、三年朝廷回歸東京後,統一安置的村庄,里面許多軍伍人,霸痞還是少一些的。且與此慮相比,這些屯點基本上都是雜姓,素來無宗族活動,年節祭祖、中秋上墳都沒個去處,這不是好事,最起碼常有食菜魔教趁機侵襲,以至於成禍。所以,朕的意思是,此事若能成,便以無息做誘,許他們自決,看看能不能仿效南方的族產,專以此類桑基魚塘設置一些村產……」

這話一出來,上下齊齊若有所思,李光也陡然醒悟,卻又勉力笑對:「若如此,倒是臣思慮不周了!此事,臣以為可行,且御史台可發兩位御史,沿河左右巡視,專門監察此事。」

趙玖欣慰頷首。

話說,趙玖最後提到的東西,才是真正切中了這群官僚們要害的東西——那就是村社集體財產,以及相應的村社集體活動。

須知道,不管所謂大宋朝的城市化進度有多厲害,這年頭的大宋,依然是一個典型的以農業為基礎的中世紀皇權社會,而且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樣,礙於生產力和組織先進度的問題,皇權的末梢結構是難以觸及到最底層老百姓,也就是所謂皇權不下鄉的意思。

而這種情況,就會滋生問題。

首先是小農經濟的脆弱,使得基層百姓在高利貸與租息盤剝面前變得毫無抵抗能力,而這種脆弱,又會使得諸如摩尼教這種具有貧民自助保險業務的宗教趁虛而入,擋都擋不住,最後就是民不聊生,和邪教泛濫,最最後就是揭竿而起。

但與此同時,另一個荒誕的現實在於,皇權如果強行入鄉社,反而會造成更大混亂與損害——因為在皇權時代,跟官府比起來,什么和尚道士地主都簡直算是白蓮花!

甚至,那些和尚道士地主之所以能夠盤剝百姓,敲骨吸髓,很大程度上正是依附於皇權後的作惡。

這種情況,再過八百年都難以改變。

那么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種溫和的基層組織形式,既能對上服從統治,又能對下起到安撫作用。

歷史上占據這個位置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宗族。

而宗族想要起到切實作用,很大程度上是要有經濟基礎的,故此,族產這個東西的作用毋庸置疑。

那么成制度的族產又是誰發明的呢?

答案是范仲淹。

范仲淹發明了族產之後,立即得到大宋朝廷的強烈認可與提倡,並迅速席卷了整個中國,繼而使小村小社中的宗族力量迅速擴張。

沒辦法,盡管族產和宗族在後來的時代那里是落後的代名詞,但在眼下,面對著上方的皇權,村社內部的寺觀、地主、高利貸者,以及最下層無孔不入的邪教結社,這已經是一種相對而言非常進步的村社集體經濟組織形式了。

回到眼下,對於趙玖來說,基層缺乏組織這個問題同樣是切身存在的。

其實,趙官家面臨的問題非常多,他要北伐,北伐需要兵強馬壯,需要錢糧財帛,但也要內部的安定,與後方的緩和。但隨著他本人直接參與執政以後,也漸漸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比如說從張榮哪里出來以後,回想著張榮的拷問,他心里一直難安,一直想針對某些群體做點事的,好像不做點事,連北伐都會失去意義一樣……實際上,這也是他此番聯合趙鼎發動此事的一個初衷。

推行桑基魚塘的混合農業,然後專門做基層集體經濟,正是他的一個嘗試。

作為一個穿越者,趙玖當然知道封建宗族代表的落後,但他做了六年官家後同樣也意識到,封建宗族能夠成為往後八百年中國農村的主導者,是有它合理性與進步的,因為它最起碼比封建時代的衙役更溫和,比邪教自助更穩定。

更何況,他此時推行的,是仿效著族產,然後基於民屯、軍屯的非宗族式集體經濟,似乎相對於族產又有了一點摻雜了理想主義的進步。這玩意,將來或許會散架,然後被宗族重新取代,或許會和封建宗族一樣淪為保守、落後的代名詞,但最起碼放在眼下,放在十二世紀的中國,似乎依然是有它的先進性的。

實際上,就連李光這種人都敏銳意識到了這件事情背後的含義,在直接驅除邪教、內里提升基層百姓生存穩定性這種目的面前……哪怕只是可能性的好處……也依然足以說服這群士大夫轉而無條件支持這種舉措。

唯一有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是,原本很多人都以為這位官家會先針對北伐相關事宜搞事情,但他最終卻先把這個事情提到了最前頭。

李光立即轉變立場,使這件事情立即以最高決議的形式得到了通過……確實是最高決議,宰執們在御前進行討論,然後連御史中丞都舉雙手支持,那沒有什么政治決議比這個來的更加通順,更加高大上了。

此事討論完畢。

隨即,眼見著趙鼎、劉汲、閻孝忠等人面上皆有舒展自得之態,趙官家也似乎是數月間第一次展顏。猶豫了一下後,樞相張浚忽然闊步出列,就在亭前當眾拱手:

「官家!臣前些日子讀《水滸傳》,心有所感,遂成五議!今日既然官家在前,宰執俱列,連御史中丞,正好拋出,請官家御判、同僚批正。」

難得心下有些放松的趙玖微微一怔,旋即笑對:「張卿是堂堂西府相公,有話便說……卿從《水滸傳》中看出什么來了?」

「五件事而已。」

張浚低頭答應,然後抬起頭來,就在亭內外諸宰執、學士、舍人,乃至於內侍省大押班、御前班直二統制身前,昂然出聲,卻正是如今公文中流行的邸報體了:

「其一,曰擴軍!御營當以眼下朝廷財力為限,稍微擴軍至二十三四萬,並於蘭州、興慶府、陰山設立御營後備兵站,以備萬一之時,方便征調吐蕃、黨項、契丹、蒙古零散部眾成軍!」

「其二,曰聯盟!官家既在金河泊會盟天下諸夏,共議伐金,便當多加聯絡討論,當召大理、南越、高麗使節至京城詢問合議,當收蒙古兩部、西域諸部、吐蕃諸部質子入朝,年少者進武學、太學,成年者入御前班直。」

「其三,曰安後!江南之地,之前便有方臘、鍾相席卷東南荊襄,而自從岳飛平叛之後,虔州虔賊復起,江西路復又騷動,名臣權邦彥、郭仲荀本抗金砥柱,如今權邦彥服喪歸朝,正合為江西路經略使,郭仲荀可發為御營後備總管,往江西路編練一萬後備軍士,以御營待遇減半……安後之余,必要之時亦可成軍北上,襄助北伐!」

「其四,曰正名!靖康之恥,天下士人百姓羞憤之所在,昔日六賊伏誅,依然有靖康亂政,當請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聖皇帝,御筆親寫,自敘宣和、靖康之敗種種,以正視聽!而兩河之失,也非財帛利益計較所在,國朝復兩河,事關國家根基正斜,事關自官家以下,凡李綱、呂好問二公相,及臣等無數當國之士,立身正與不正,當請官家明發旨意於邸報,重申宋金之不兩立!骨仇之難安寢!」

「其五,曰建財!北伐既不能緩,而國力依然艱難,當請戶部制定規劃,或三年、或五載,何以取財,何以恤民,何以積累,或國債、或兌爵、或交子務,雖有些許丟失大國顏面,亦不妨堂堂而示,以使天子誠意、國朝決心,使天下人盡知,國朝取之於民,實在萬眾一心,闔國北伐一用而已!」

話說,張浚說前兩個的時候,石亭內外的天子、宰執,以及左右文武近臣們,還沒有多大反應。只當是這位張樞相看到趙官家與都省合作這么緊密,一時吃醋,忍不住表現一番。

畢竟,擴軍、聯盟之事本就是西府該考慮,然後該做的事情,這種東西,西府應該早就在准備了,只是今日一時忍耐不住拋出來罷了。

可等到張德遠說到安後這一條時,上下就有些驚異與認真了,因為此舉隱隱有派河北出身激進派直接出兵鎮壓江南輿論的嫌疑。而且不得不承認,此舉雖然有些不太和諧的嫌疑,卻注定會是一個直接而有效的手段,也是對馬伸等反對派的一次重大反擊。

著實是一個狠招,狠得都不像是張德遠的手筆。

當然,李光以及在場部分江南籍貫近臣,是瞬間起了反駁之意的。

然而,隨著張浚繼續說到其四,在場所有人卻都為之變色,一時居然沒人去想其三了……因為這位西府相公以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所有人,靖康之恥必須要直接面對,而收復兩河也必須要堅持,否則從亭中安坐的趙官家,到退休的相公們在內,所有的建炎以來執政集團的組成部分都要面對自己執政合法性的拷問!

與其遮遮掩掩,讓老百姓說什么防范父兄,不如明白告訴天下人,丟了天下的正是那兩個什么父兄,這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資格去享受國家待遇了!而當今的建炎天子與他的文武臣屬們,也根本不是靠著什么之前的朝廷延續來做執政者的,而是靠守住兩淮、是靠收復中原、是靠擊退了女真人侵略!

不過,這一點還算是隱晦,關鍵在於,張浚是想明白提醒所有尚有官身的人,不北伐,這個國家和這個朝廷就得國不正,立身不正!這根本不是經濟賬的問題!而是國家根基的問題。說白了,你趙官家不北伐,憑什么當這個官家?!讓給太上淵聖皇帝才合乎禮法吧?!你們這些臣子不支持北伐,又有什么資格坐在朝堂上當什么宰執尚書,想什么秘閣公閣?一群幸進之徒,三五年而位宰執尚書者,不該讓給南方那些道學名家嗎?!

至於最後,設置時間表,坦誠展示北伐准備的進度,乃是要這個朝廷公開做出政治承諾!這更是破天荒的事情。

故此,聽到最後,亭內外早已經鴉雀無聲。

不過,在停了片刻後,到底是死死盯住張浚的趙官家率先在座中拂袖失笑:「德遠,這些居然是從《水滸傳》中得出來的嗎?」

張浚坦然頷首:「正是如此!但非臣一人感悟!」

趙玖也旋即頷首,卻是在其余人近乎於窒息的壓力中拂袖起身,然後走上前去,一手握住尚有些驚疑的趙鼎,一手捉住了堂而皇之的張浚,然後揚聲以對:

「唐太宗有房玄齡為之謀,杜如晦為之斷,朕這個官家雖然不如唐太宗,卻也有趙相公為朕固翼實後,張相公為朕一往無前。既是這般,前途雖然艱難,咱們又有什么可擔憂的呢?這些天,倒是朕思慮過重了。」

言至此處,不待兩位相公表態,趙玖便肅然回顧身側幾名學士、舍人,堂皇下諭:「先發旨意,以春耕後推行桑基魚塘充村產之事,過幾日,等此事開始做起來以後,便將今日奏對明發邸報,刺激天下!且觀有誰不服,有誰難安,又有誰有什么話要說,什么事能做?!」

李光在內,石亭周邊竟一時無人應聲,唯桑葉新綠,搖曳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