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後繼(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985 字 2020-12-30

首相趙鼎略一思索,便脫口而出:「臣早年為開封府士曹時便知道此人,素來奸猾無狀,仗著祖蔭廝混,是個尋常無賴人物……不過,他早年曾資助過如今的金國樞密院副使秦檜,後來秦檜稍有發達時,他常常對外炫耀。」

「怪不得……」趙玖感慨道。「朕絕了秦會之南歸之路,便是絕了他的路,有此形狀也屬正常。」

「這等小人,擅自勾連天家,離間父子君臣,斬了便是!」馬伸分外不耐,尤其是聽到老上司秦檜的名字後就愈發覺得煩躁……他哪里還不知道,正是這人往來串聯,給二聖與元佑太後傳遞文書的。

「那王次翁呢?」趙玖又提了一個名字。

這下子,堂中陡然一肅,隨即,許多重臣便面面相覷起來。

而在片刻之後,御史中丞李光立即朝趙官家嚴肅相詢:「官家,敢問此人又有何為?」

「此人正是資助曹泳之人,曹泳往來幾處,多是他給錢財,並發函往各處求通行暢快。」趙玖平靜做答。「朕看此人履歷,似乎從靖康前便一直反對對南方加稅?」

「是。」李光覺得喉嚨有些發干。「此人是濟南人,素稱名士,禮部別頭試(官宦子弟避免作弊的復試)第一,早年海上之盟時出知道州,彼時因為燕雲出兵設免夫錢,他便……」

「他便很抵觸,在道州也很不擾民,以此名聲更盛。」趙玖看著手中的一份奏疏,接口以對。「靖康之變後,他留在東南居住,呂相公(呂頤浩)代替李綱主導東南後征辟他做事,他看到呂相公在東南加稅,便直接拂袖而去。後來岳鵬舉南下平叛,便是他在江西、兩湖之間跑來跑去,指責岳鵬舉駐兵擾民的……馬卿當時為荊湖北路經略使,應該知道這回事吧?」

「好讓官家知道,王次翁也是愛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的……」馬伸也言語艱難起來。

「是啊。」趙玖面無表情,喟然抬頭。「這等愛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之人,當然對朕這種橫征暴斂,敲骨吸髓也要斂財用兵之君恨之入骨,然後渴求仁宣太後再世,能與民生息……朕剛進來的時候怎么說來者?」

「官家。」

馬伸沉默不語,李光勉力而對。「此人到底是好心,且有氣節……」

「此舉與杜充何異?!」就在這時,吏部尚書陳公輔忽然怒喝,居然將李光嚇了一個哆嗦,也讓殿中其他重臣詫異側目。「好心!好心!打著好心的名號便可以做這種事了嗎?國家大政早就議定了,六七年沒有變過,就是要用兵,要北伐!前頭在相忍為國,整個朝廷與整個國家在為北伐費盡心力開源節流,他在後頭便是不服,也該止於口舌,守人臣之道才對!如今真做下這種事,如何能留他?!馬尚書,剛剛曹泳你說他擅自勾連天家,離間父子君臣,如今對上幕後主使,你們刑部卻居然沒有說法了嗎?!」

馬伸面色蒼白,幾度欲言,卻幾度語塞,最終,只能在眾人矚目之下勉力而對:「此人牽扯天家,自然是官家做主。」

「陛下,只王次翁一人如此嗎?」陳公輔復又在李光復雜目光中轉向了趙官家。

「怎么可能就一人?」趙玖哂笑道。「自詡道學名士,主張與民生息,不畏權勢,所謂內里便是主張議和的,東南多得是,只是說王次翁膽子大些,以至於曹泳這里能直接確定是此人給了錢而已。而王次翁素來交游廣闊,許多同類之人總不能都處置了,唯一能確定與王次翁一起見過曹泳的,卻還只有一個范同。」

「此人是秦會之在太學的同年同舍,素來不滿御營兵重。」馬伸脫口而出,繼而閉目喟然。「請官家自行處置,臣等無話可說。」

「不殺了……」趙玖目光掃過陳公輔、馬伸、李光三人,又看了看安靜無言的其余幾位宰執與尚書,卻是不由在座中失笑以對。「殺了杜充被人記到現在,以至於動輒就有人喊朕居然殺了文臣,國將不國了,何況此人只是介入天家陰私,並無律法條文上的明確違背?這樣好了,王次翁流放朱崖軍(海南),范同去西寧(州青海湖),讓他倆這輩子再聚不到一起……曹泳,還有一個元祐太後身側喚做陳永錫的押班,一並處斬……其余不做牽扯,諸位如何?」

「官家寬宏。」呂好問趕緊適時開口。

其余幾名宰執見狀,也都紛紛表態,李光、馬伸也隨即混在眾人中糊弄了過去。

「大宗正那里要安慰一下,讓他長子趙不凡入御營軍中做點正事……」趙玖想了一下,繼續言道。「兵部適當安排下。」

「臣領旨。」

劉子羽第一次開口……這種場合,哪怕是尚書也沒多少機會張嘴的。

「朕注意到本月的國債賣的特別快,年底的大額國債朕准備適當的多發一些。」趙玖復又看了一眼劉子羽身側的戶部尚書林景默,表情有些奇怪,但說的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林卿准備一下。」

且說,隨著趙官家釣魚執法破產,但卻一直保持沉默,可能是擔心清洗,所以臘月的國債市場格外火熱……畢竟嘛,國債是抄家不入的……那么可以相見,即將發行的年底大額國債市場應該也會挺火熱的。

依著趙官家的性情,這種情況下若是不趁機加賣一波北伐國債,那就不是他了。

對此,林景默雖然注意到了官家眼神,卻也只能平靜應聲。

這番對答之後,殿中復又重新安靜了下來……作為趙官家寢宮自帶的小殿,殿中明顯燒了火龍,眾人立在其中,頗感躁悶,卻依然無人開口。

畢竟,誰都知道,有些話還沒有提,而這些話只能趙官家自己先說。

實際上,除了呂好問外,幾位宰執一直並不是很活躍就是在等那些話題。

「太子的事情朕想了很久。」趙玖也終於喟然。「有了兒子之後,才知道當爹的難處……想讓他英明神武,又想讓他愚鈍朴實……不過,這不是朕能決定的,朕憂慮的是,如果立了太子,給了他東宮屬官,天長日久,父子之間難免要有禍患……不說什么漢高祖漢武帝唐高祖武則天了,之前數年,太上道君皇帝和太上淵聖皇帝間不也是鬧得不可開交嗎?尤其是朕還勉強算半個馬上皇帝,說不得會有什么更大的禍事。」

這話剛開口時,趙鼎以下,很多外朝重臣都立即去溫習了自己想好的進言,但沒說兩句呢,這些重臣們復又無奈起來。

無他,這官家就喜歡隨隨便便說一些讓人頭大的事情……得病的時候怕被二聖搶了皇位,然後釣魚執法,逼迫大家出來喊著立太子那就立太子,病好了覺得二聖屁都不是了,又不想立太子那就不立太子,為什么說啥事都要扯幾句父子相殘?

「但是不立呢,一旦朕有個三長兩短,就像一開始說的那般,如何才能確保北伐大業不空?」趙玖似乎沒注意到眾人的無奈神色,只是繼續感慨。「無外乎是要有個確定的服眾的繼承人,然後讓你們這些願意繼承朕遺志的,保著他北伐……你們說對不對?」

病都好了,就不要說什么遺志和三長兩短了……連林尚書都懶的分析這位官家背後心意了,沒必要。

「是這樣的。」趙玖果然也沒有讓這些人接話的意思。「朕想了一個法子……叫做秘密立儲……便是說,朕寫兩份遺旨,一樣的,一份收到文德殿正殿房梁上當眾高高掛著,一份讓楊沂中替朕隨身帶著,這樣不論是朕在何處沒了,你們都能對照著立下新君。」

眾人怔了一怔,即刻認真思索起來。

旋即,趙鼎正色相詢:「官家的主意似乎是出自《舊唐書》,波斯素有此類制度……可官家,若是兩份旨意不一樣如何?」

「實在是不一樣,當然是以文德殿這里為准。」趙玖當然不知道什么《舊唐書》,他是抄『我大清』來的,至於『我大清』跟誰學的不關他事。「不過,朕不會弄出來兩個不相上下的隱性儲君的,必然要讓大家心里有底,最起碼是心照不宣……」

言至此處,趙玖扭頭相對立在側門前的楊沂中,而抱著兩個匣子的後者會意,即刻上前,乃是當眾將兩個匣子先抱到了公相呂好問身前。

明顯有些措手不及的呂好問瞥了眼趙官家,小心翼翼打開上面一個,然後鄭重其事取出其中的明黃色絹帛。隨即,楊沂中復又將第二個匣子捧到了都省首相趙鼎身前,趙鼎不敢怠慢,立即如法炮制,取出了第二份絹帛。

「就是朕的長子,趙原佐。」

就在其余宰執和重臣神色肅穆,小心翼翼望著這兩張黃色絹帛的時候,趙玖卻根本沒有給這些人鄭重其事營造儀式感的機會,而是直接交了謎底。「眼下的情況沒理由繞過老大去給老二,當然,若是後來有了別的說法,要更替密旨,朕自然會再跟你們說。」

將手中絹帛小心翼翼轉交給身側樞相張浚以後,首相趙鼎思索片刻,卻是再度認真以對:「臣以為,官家此舉的意思其實是不設東宮?而非不立太子?」

「趙相公一語中的。」趙玖坦誠以對。

「若是這般,好處壞處都明顯。」趙鼎認真再對。「好處是少了東宮附屬,父子君臣之間可以少一些猜疑,但壞處是,太子沒有名位、屬官,不好鍛煉為君之能……」

這一次,輪到趙玖沉默了。

而許久之後,這位官家方才勉力笑對:「朕若說這才是朕一直裝病裝到今日的真正緣故,你們怕又覺得朕胡扯了,但這是實話……諸卿,你們覺得朕不問事的時候,宰執-秘閣-公閣這種制度運行的如何?離開了朕,是不是也挺好?」

殿中諸臣,自呂好問以下,包括沒資格在此時說話的幾位內臣,幾乎是齊齊一個激靈,然後抬頭看向了坐在那里的趙官家。

「朕並無什么石破天驚之意。」趙玖笑道。「也沒有什么一蹴而就之心,只是這些天一直考慮繼任之事,偏偏兩個兒子又只是幼兒,那么身為人父,想著自己兒子、孫子若是將來有能耐的,弄個宋之文景武帝當然好;可若是這孩子長大了像太上道君皇帝又怎么辦?豈不是要弄出來一個宋煬帝?而這些日子,朕在後宮獨卧,外面流言不斷,算是明確起了政潮的,而你們以宰執領秘閣,雖然也有些波瀾,卻一直使朝廷運行妥當,朕不免就存了一二稍待之心……然後不免去想,若是宰執、秘閣權再大一點,再給公閣一點監督秘閣的權力,多少能把宋煬帝給變成宋靈帝……對不對?」

呂好問怔怔不語,趙鼎以下,包括李光、馬伸,卻都口干舌燥。

「慢慢來吧!」趙玖繼續笑道。「真有一日可以垂拱而治當然好,但朕的兒孫不樂意有怎么辦?只能慢慢培養一些傳統……便是朕活著的時候,你們若是弄個滿是道學的秘閣,朕也只好直接解散了了事,什么時候秘閣內外都講原學了,都願意北伐了,朕當然樂意做個撒手掌櫃,省的再累出病來……至於秘密建儲,其實正是有呼應此事的心態。」

下方諸重臣,除了一個道學出身的馬伸外,多少有些神采奕然之態……與之相比,之前趙官家的裝病,對太子的輕佻改制,似乎都有情可原起來。

好像就這么被趙官家糊弄過去了。

另一邊趙官家說完此事,便令楊沂中收起一份密旨,復又讓呂好問領頭,親眼看著另一份密旨藏到文德殿去。

而就在眾人准備折身告辭之時,忽然間,已經起身的趙官家復又回頭相顧:

「諸卿,你們說,朕都將元祐太後遷來了,要不要一視同仁,請兩位太上皇帝一並居住?」

眾臣無奈,而眼見著一直沒吭聲的胡寅都有些怒了,趙官家到底是哂笑一聲,搖頭轉身而去。

出的門來,眾臣自然隨楊沂中一起往文德殿做下了這場頗具儀式感的懸梁之舉,而這次也沒所謂官家出來攪興,端是讓人極有成就感。

事情徹底了斷,眾臣也各懷心思四散而去。

不過,就在文德殿外,楊沂中忽然喊住了其中一人:

「林尚書!」

林景默詫異扭頭。

「敢問你族中是否有親屬落籍在福建興化軍?」楊沂中問了一個讓其余大臣們徹底喪失興趣的問題。

「是。」林景默停了片刻,明顯是想起了趙官家之前那個怪異眼神,卻是等其余大臣知趣走遠後,方才認真相對。「我林氏宗族廣大,福建又地少,所以多有開枝散葉,興化軍那里正有一個同一祖父的至親堂兄弟落籍。」

「那敢問林尚書,靖康前,你這個堂兄弟在東京做官的時候,買了一個婢女,而那個婢女是因為懷了孕,但主母卻極為悍妒,被迫離開家主,算帶孕嫁給你那個堂兄弟的……林尚書知道此事嗎?」

楊沂中的問題越來越荒唐了。

「這種事情的內情,我委實不知。」林景默沉默了許久,方才繼續應對。「但這種事情,在前年刑統大修前著實常見,靖康前就是更是尋常……楊統制,事關我堂兄家中陰私,我不想多答。若是官家讓你有此問,還請直言。」

「那孩子叫林一飛,已經快成年了,是這次調查曹泳無意間查到的……」楊沂中同樣小心翼翼起來,他必須要尊重林景默。「官家明顯是不想牽連無辜,是下官擅自來尋林尚書……但請林尚書放心,下官只是希望林尚書能將他母子來歷驗證一番,並不會影響他們,因為若是真的,只要單方面一句話送到北面,或許便可以四兩撥千斤,觸動大局……那個悍妒之婦,是無後的。」

林景默何等聰明,幾乎是在聽完這番話後瞬間醒悟,卻又仰頭一嘆:「一飛學問不精,自我回到京城後,便以子侄身份在我府上做管事之人……我固然知道他身世有些說法,卻哪里敢想他居然是敵國宰執的唯一骨血呢?」

楊沂中沉默不應。

林景默轉身搖頭欲走,卻又主動駐足,回頭相顧:「楊統制,你說,若是那人早知道自己唯一骨血平安在此,當日還會這般坦然去做宋奸嗎?」

楊沂中終於淡淡開口:「官家對此事有一句閑言,說有些路途,如負重下山,一旦開始,便只能一泄到底……恰如有些路途,如負重登山,行了九十九步,不過最後一步,便只會前功盡棄之。」

林景默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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