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取舍(下)(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471 字 2021-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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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麻煩了,即便是不考慮指桑罵槐的可能性,趙玖也一開始就知道事情麻煩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

首先,依著胡寅剛出生就差點被父母溺死然後被伯父胡安國收養的這個經歷,還有那廝的臭脾氣,這封奏疏上彈劾的內容九成九是真的……胡明仲是不可能將自己親生父母當父母好生奉養的。

而考慮到這廝已經三十五六歲,那他跟他父母之間恐怕已經有了無數根本無法遮掩的經歷和口實,而且這些口實早已經在福建鄉里廣為人知。

其次,這年頭的孝是非常苛刻的,對待官員尤其如此,胡寅的事情拿到後世當然會因為他的經歷而得到輿論的包容,但在眼下,卻不可能會被輿論認可……或者更進一步,說是直接違法也是沒問題的。

須知道,便是他趙官家,也都一口氣奉養著三個太後當牌坊。

找個人去少林寺采訪一下太上道君皇帝,道君皇帝也肯定說,自己對官家只有感恩。

說不得再問幾句,還要留著眼淚講一講自己在回憶錄沒好意思提及的五國城慘事,繼而指出趙官家把他接回來享受佛法熏陶是多么孝心感天的作為。

平心而論,想到這里,趙玖就大略覺得,這件事情恐怕還真不是什么指桑罵槐,恐怕真就是針對胡寅的一場彈劾。

畢竟,說句不好聽的,自己現在到底怕誰?國內的反對勢力,到底誰還能在自己面前吱聲?

雖然趙玖知道,曾經在朝中為官的經歷,以及民間學校的組織形式,外加江南本土作為賦稅重地天然厭惡和反對北伐,使得一個反對派確系存在於長江下游的東南地區,但卻不能把所有臟水都往人家頭上潑。

那群人還沒有進化到後世在韓國野黨這種地步。

不然呢?

誰是這個道學-江南-下野官員派系的首腦?

李綱,還是劉大中?總不能是許景衡吧?實際上呂好問的老搭檔,建炎初期的大功臣許景衡在東南的影響力真就比劉大中強的多。

許景衡這個時候給自己來這套?

而且,這個反對派系的經費誰來穩定提供?

如何維系交通網點?

鬧了半天的南方報,到底出來沒有?

這個時候,這些人再來招惹自己圖的什么?

何況還有呂頤浩呢!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有這么一個人暗中出資、鼓動,促成了此事,而且真就是在指桑罵槐,那也很可能是他個人所為……跟王次翁那次差不多,屬於獨狼作案。

故此,這件事情的關鍵其實還是在於如何拯救胡寅。

須知道,胡寅作為工部尚書,在朝堂缺乏財政大興土木的狀態下,老早被趙玖當做了不管尚書,然後實際上成為北伐籌備工作的總負責人與總聯系人。

所有的結余錢糧,都是直接給工部的,軍械產能的擴大、分配,倉儲的修建、投入,道路的整修、連結,部隊與民夫動員計劃的安排與調整,幾乎都是他負責對接和安排。

如果說去年這時候還好,那時候根本沒錢,胡寅也根本沒什么工作,真出了這種事情,真就換人也無妨……陳規、劉汲、林景默,都可以去做。

但等到眼下,隨著朝廷近乎竭澤而漁換來的財政富裕,很多工作都已經展開,這個時候讓胡寅走開,難道只是胡寅一個人的問題嗎?

初夏時節,天氣其實並沒有炎熱的過分,趙玖在石亭那里一直枯坐到暮色降臨方才起身……其實,一開始他便下定了決心,胡明仲一時進退其實無謂,便是自己被指桑罵槐也無所謂,這么多年了,又不是沒有隱忍過?但問題在於,他絕不允許此事動搖和影響北伐大局,處心積慮也好,意外也罷,都不允許。

唯獨,趙玖也心知肚明,這種事情著實難辦,因為胡寅將會直面整個社會的壓力,怕只怕性格倔強如他,也未必能撐得住這種銷骨爍金。

「辛苦正甫,將此物交給胡明仲,然後再告訴他……」

趙玖起身後,直接將那份告狀文書遞給了身側不知何時出現的楊沂中,但話說到一半,卻又有些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以至於半晌之後,只能哂笑。「只將此物交給胡明仲,他自己會明白的。」

楊沂中微微頓首,上前接過這文書,看都不看,便直接折疊收起,然後趨步後退,繼而轉身大闊步出去了——胡寅身為工部尚書,早早在北面景苑處得了一個宅子,胡安國父子,乃至於後來趕過來的胡安國妻妾,也都一起住在彼處。

此時離開宮中回家,正好順路。

就這樣,不說趙玖心思,只說楊沂中抵達胡府,胡寅果然也是剛剛從南邊公房那里回來沒多久,二人見禮,讓到堂上,然後並無多余客套言語,楊沂中便將那份文書遞上:

「官家讓下官將此物轉交胡尚書。」

胡寅在燈下接過來,就在手中打開,微微一掃,便徹底醒悟,卻面色絲毫不變,只是沉吟不語。

隔了一會,眼見著對方無話,楊沂中便也起身相對:「官家口諭已行,下官告退。」

直到此時,胡明仲方才抬頭,卻又認真相詢:「敢問楊統制,官家可有其他言語付我?」

「只說將此物交給胡尚書,尚書自會明白。」楊沂中拱手以對。

胡寅點了點頭,也站起身來,卻又將文書雙手奉上,直接遞了過去:「替我轉告官家,就說臣已經知道此事了。」

楊沂中怔了一怔,但還是將文書接來,口中稱是,然後帶著滿肚子疑惑,不顧天色已晚,重新折入宮中交還文書。

且不提楊正甫如何再與趙官家交接,只說胡明仲交還了文書,情知自己可能要遭遇到人生最大的一場挫折,但還是沒有任何情緒外露,他先回到書房,稍微寫了幾封簡單書信,著人送出,便去從容用飯,期間也未與自己養父、義弟提及。

用完餐後,更是直接回到書房,繼續處置起自己從公房帶回的那些公文。

翌日,也沒有絲毫異樣,而是從容去了宣德樓對面的公房處置公務。

然而,不管趙玖有多大決心,胡寅又有多大覺悟,該來的始終要來……那些事情是遮掩不住的,因為即便是文書給了趙官家,幾名告狀的人也都好好活著呢,何況這種事情既然已經走了彈劾的路子,那些告狀的人也會早早與同鄉、朋友交流訊息,以做輿論後備。

故此,盡管趙官家這一日早早嘗試了從刑部直接切斷此事,卻還是架不住相關言語與彈劾內容在官場與太學之間漸漸擴散開來。

三日之後,隨著胡寅不孝的相關細節漸漸得到在京福建人的普遍性證明,便是民間也聳動起來……眾人皆知,官家被蒙蔽了,那個工部尚書胡寅是個天大的無恥之徒,焉能忝居此位?

氣勢洶洶之下,幾乎人人想當刑部尚書!

而此時,趙玖也得到了刑部的正式匯報,這些上書之人確系是上一次狀告番寺的那批人,皆是在京的、跟福建有關系的士人。

他們用來上告的具體材料的源頭也很清楚,乃是一個叫劉勉之的建州人……此人是胡寅以及其父胡安國真正意義上的同鄉、故交,也福建本地著名的年輕理學家,同時還跟劉子羽的二弟劉子翼關系很好,而就是這么一個知名人物,早年間曾在老家親眼看見過胡寅不拜生父生母的事情,當時就曾公開在老家指責過胡寅的不是,差點跟胡氏父子鬧到絕交……但胡寅後來上太學做大官了,胡安國也來到東京了,劉勉之偏偏又是個厭惡科舉,一心研習學問的真正理學家,所以這事就不了了之。

然後,大約是數日前,有人參加福建鄉黨之間的日常應酬,其中有人談及到建州鄉人中的佼佼者,先說到胡安國、胡寅父子,然後自然而然的又有人提到了劉勉之。

孰料,接著便有人說劉勉之本可以入京入仕雲雲,官家身邊的紅人呂本中曾經推薦過他,之所以蹉跎至此還是白身,根本就是因為胡寅的緣故……然後其他人想起過去的糾葛,便順勢扯開了這個話題,旋即便引發了其中一名參與過太學伏闕之人的嚴重不滿,以至於當場串聯討論,最後直接導致了開遠門伏闕事件。

換言之,馬伸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情就是東京這里自發的、突然的鬧起來的,是一個意外,跟江南、跟道學、跟那些下野官員,跟太上道君皇帝,跟什么指桑罵槐無關……請官家不要擅自揣測、牽連。

對此,趙玖也沒有過多揣測牽連的意思,他早就有類似的猜度,只不過當時是從朝堂局勢和反對派勢力大小、組織度嚴密與否這個角度來猜的,而馬伸遞交來的情報,則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驗證了他的想法——從日期和這些人的交往圈子來看,確實是東京城內部的一群福建人鬧起來的,時間上和人際關系上跟東南的反對派搭不上邊。

而且,趙玖也隱約記得,呂本中確實曾經走公開路子舉薦過這個人,乃是覺得此人是真正做學問的,可以轉化為原學一脈的意思,然而劉勉之不知道是因為學派的問題還是真的不想出仕,反正直接拒絕了。

當然了,即便一切都對的上,趙玖也還是命令楊沂中再度跟上驗證,然後便悉心等待事件自己的發展與變化。

且說,刑部出具了正式文書給了那些告狀人以清白,讓那些人自由活動……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沒理由牽連無辜,哪怕趙玖對這些人氣的牙癢癢,也得承認人家是無辜……但這么一來,卻是從官方角度驗證了胡寅不孝的真實性。

人家告狀文書里轉述的言論,也就是大儒劉勉之批評胡寅不孝的言路,是經得起朝廷司法機關考驗的。

隨即,在稍顯沉悶的氣氛中,隔了一日,御史中丞李光帶頭,御史台諸御史幾乎人人正式上書,正式彈劾工部尚書胡寅牽扯案件,被人指為不孝,要求胡寅作出解釋。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李光和他的下屬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非只如此,馬伸在整理完案卷後,也以刑部的名義,奏上此事。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馬伸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一時間,彈章交加,紛紛不停,直達御前。

接下來,按照政治規矩,胡寅就該上表自辯,同時自請去職,以明清白。

這就是趙玖一開始最擔心的情況了……沒有人做了什么錯事,沒有什么大的政治陰謀,恰恰相反,目前看來,這件事情里面的幾乎所有人都是在政治規矩與道德規矩下履行自己的職責,甚至包括那些出首狀告之人也似乎無可指責,但同樣無辜的胡寅卻必須要為之付出政治代價,哪怕這可能會影響到朝廷的北伐籌備工作。

這跟政治對立無關,這是封建時代倫理法度與人之常情的對立。

然而,胡寅沒有請辭,也沒有自辯,只是悶頭工作。

但這更加引起了朝廷上下,士人輿論,乃至於市井之間的憤怒,因為戀棧不去,乃是這年頭士大夫官員最忌諱的事情,本身就是僅次於不孝的道德困境。

一時間,連之前只是私下議論的太學生也開始大面積指責邸報包庇大員,不公開刊登相關奏疏,甚至開始在太學中張貼文告,直接質問教授胡安國……可與此同時,趙官家卻依然保持著極為怪異的沉默。

這似乎解釋了為什么胡寅能夠有恃無恐。

而接下來幾日,朝堂上,可能是因為感知到了趙官家的態度,再加上那個馬首都已經發臭了卻還依舊在各門之間傳遞示眾,上下多少有些顧忌。

彈章也漸漸零落起來。

事情,好像會就此結束一般。

「此事早該結束了!」

五月中旬,宣德樓南,因為官家將都省、樞密院移入宮中,原來的東西二府事實變成了公閣與六部分據,而這日正午,天氣炎熱不堪,工部公房廊下,左侍郎勾龍如淵喝完一碗外賣的冰粥後依然滿頭大汗,卻是忽然當眾拍案而起,神色焦躁含憤。「倫理不過人情,胡尚書的事情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首尾……當日差點被淹死的須不是他們,卻只是在那里說些空話!這就好似自己坐在陰涼之下,卻妄自嫌棄太陽底下送外賣的力夫撒了湯一般!」

這里是工部,此言一出,自然是附和聲不停。

不過,眾人附和歸附和,卻又忍不住在心中鄙夷……這位勾龍侍郎水平是沒的說,官家交代下來的新數字、大表格,就屬他學的最快、推廣的最利,可就是這人品也同樣出名。

之前兩次對官家的馬屁不說了,如今卻居然還要拍這工部主官的馬屁?

拍就拍吧,大家都拍,但問題在於,看他那副樣子,好像真就是把胡尚書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一般……說句不好聽的,胡尚書走了,你才好上去是不?

裝什么啊?

裝的跟真的一樣。

另一邊,勾龍如淵眼見著周圍官吏如此敷衍,心中又如何不懂他們所想,但偏偏滿腹心思轉圜根本不可能與他們講,卻是連連搖頭,然後一跺腳便准備回去做事去了。

然而,就在勾龍如淵轉身進入公房的一瞬間,前頭御街上一陣喧嘩,驚得這位勾龍侍郎一個哆嗦,趕緊回頭:

「出了何事?!」

左右早有小吏飛奔出去看,片刻之後卻有一人滿頭大汗率先跑了回來,然後一進工部公房大院中便匆匆相告:「出大事了!一群福建籍太學生去宣德樓伏闕了,要都省嚴懲咱們胡尚書!」

勾龍如淵面色慘白,愕然當場,然後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公房廊下……也是讓周圍工部上下一時目瞪口呆。

他們實在是不知道,這位左侍郎究竟是真的在擔心胡尚書,還是演技這般高明?

而勾龍如淵回過神來,立穩身形,卻是嘆了口氣,然後搖頭不止,便一言不發,真就匆匆轉入自己的公房,關上門去辦公了。

與此同時,工部院中,正中的公房雖然一直門戶大開,卻全程沒有動靜。

其余工部官吏,包括新任的工部右侍郎何鑄,看了看胡尚書所在的正中公房大門,又看了勾龍左侍郎禁閉的房門,也覺得無趣,只能面面相覷,然後速速用掉加餐,便各懷心思,轉回辦公去了。

話說,原本趙官家幾乎要憑著七年天子的威信將事情給冷處理掉,然而,太學生這個群體實在是活力十足,一朝起了不滿,便直接伏闕上書,卻是讓此事再無回避可能……即便是趙官家,在經歷了陳東冤案之後,也必須要拿出十二分的認真態度來應對此事。

太學生加伏闕,效果的確是立竿見影的,第二日,胡寅便正式發出了自辯文告,一式兩份,同時交予都省與樞密院,前者是給自己上級也是給官場看的,後者是例行的,需要樞密院轉交給官家看的。

與此同時,胡安國也在太學的影壁後貼出了自己的署名回復,卻是從自己的角度,對此事做了闡述。

不過,即便是這對父子的回復,也顯得非常激烈,竟然是半點沒有妥協之意。

按照胡寅所言,他的同鄉大儒劉勉之指責他在家里的時候跟『世母』不能『融融泄泄(形容母子和睦)』,那是實情。但問題在於,『融融泄泄』本就是母子之間才該有的事情,自己自幼被拋棄,自有父母諸弟(指胡安國一家),如何要與自己『世母』,也就是自己父親胡安國的三嫂再融融泄泄?

話說了很多,肯定不止這一點,但最重要的就是這一點——胡寅從根本上否定了自己是生父生母的兒子。

而與此同時,胡安國對太學生的回信中雖然委婉了很多,卻也指出來,他當初在胡寅祖母的許可下收養胡寅時才二十五歲,妻妾俱全,所以不可能是為了延續子嗣而進行的過繼收養……而是胡寅生父生母遺棄了胡寅之後一種對棄嬰的收養。

換言之,胡安國也是支持了胡寅的言論,他也認為胡寅是被生父母遺棄的子女,雙方在一開始就已經沒有了直接關系,新的關系是從他這里建立的『世父、世母』與『侄子』的關系。

但是,這種解釋,只是將大家知道的事情給做了一個梳理與解釋,然後公開的擺了出來,並不能服眾……因為本質上大家在意的是胡明仲明知道那是生母卻不把對方當做生母來看的行為,而不是什么遺棄與過繼。

真當劉勉之跟胡家關系那么近,不知道里面的彎彎?

更何況,胡寅依然沒有提及任何請辭的語句,哪怕是名義上的避嫌式的請辭也沒有。

故此,解釋交到了都省,都省左右為難,為公開文書傳到官員與太學生那里,輿論熱度不減,甚至連一些官員都被胡寅的姿態給激怒了。而另一邊,樞密院將奏疏交給趙官家後,便做好了趙官家私下召集宰執進行討論的准備,但趙官家卻如胡明仲一般臭脾氣,也是見都不見諸位宰執,只說過幾日旬日大朝上正式討論此事。

當然了,不見也是一種態度,就好像之前不作表態一樣,大家都早就已經看出來趙官家是要死保胡寅了,此舉怕也有在給宰執們施壓的意思。

話說,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冒出來以後,趙官家的態度便如一層陰影一般籠罩著朝堂上的所有人……而且說句實在話,胡寅的身世確實情有可原……故此,不要說趙鼎、劉汲這些人,便是馬伸、李光等人到了眼下地步,也只是盡自己的職責,並不想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