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內外交困(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302 字 2021-03-31

之前種種准備與坦然,也都一瞬間飛到爪哇國去了。

原來,來人不是別人,卻居然是當朝文官中的佼佼者,資歷極厚、功勛極重、地位極高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

胡寅雖然只比岳飛大幾歲,也只是六部尚書之一,卻也是岳飛毫無疑問的舉主,且代行過相當於半相的御史中丞,做過關西方面都督,之前更是以工部尚書的身份總攬了北伐後勤建設……所謂靖康太學三名臣,如今能咬住趙張,甚至拿捏住二人的,無外乎就是這位胡尚書了。

便是陳規、劉汲兩個副相,對上此人估計內里都是虛的。

何況,和其他文官不同,胡寅因為主戰立場的緣故,多參與軍事謀劃,鄢陵之戰隨駕,堯山之戰都督陝北,平夏總攬後勤,此次北伐也總攬後方轉運,數次出面約束過韓世忠,逮捕過曲端,提拔過吳玠兄弟,弄死過楊政,當然早年更是親自舉薦過還是雜牌軍的岳飛直接出任鎮撫使。

他對帥臣的壓制與威懾力,天然獨樹一幟。

這種人物……哪里能把他當做一個尋常尚書?而此人既至,萬般言語與准備就都顯得蒼白起來。

「岳元帥。」

胡寅回頭看到岳飛到來,面色冷靜,直接拱手。「你的謀劃諸相公已經盡知,你的私信我也接到了……軍事嚴肅,不要耽擱時間,你中軍大帳在哪里?速速帶我過去,再將張節度、田副都統喚來,我有話要說。」

「謹遵明公之意。」岳飛愈發緊張,卻只能拱手應聲。

就這樣,河畔匆匆一會,胡寅便即刻轉入中軍大帳,然後也不與岳飛言語,甚至當岳飛請他上位先坐,也被他拒絕,水食也不用,只是束手等待……這讓氣氛更加凝重。

田師中倒好,此時正在元城北面監督建立土山,此時聞得岳飛召喚,飛馬過來,片刻就到,可張榮卻在黃河北道西岔的下游去『探索』了,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下午時分,方才姍姍來遲。

「其余人都出去。」

見到張榮也到,胡寅終於開口,卻一上來就摒除了所有閑雜人等。

岳、張、田三人面面相覷,只覺得之前各自思索與底氣全無,偏偏還要硬著頭皮相對,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起來。

而果然,待所有幕屬、侍從離去,帳中只剩四人之際,胡明仲一言就將三人的心沉到了底:

「秘閣公論,岳、張、田三人玩敵縱寇,擁兵自重,恃寵而驕,我也深以為然。」

此言既出,田師中面色蒼白,張榮一時失措……可能也有沒聽懂這三個詞啥意思的緣故……而岳飛也只能趕緊拱手:

「明公容稟!」

「岳節度能容我說完嗎?」胡寅反向冷冷以對。

岳飛只能沉默。

「秘閣以為,河北方面軍擅自扔下三州,致使十余萬百姓隆冬流離,既有棄地之嫌,又使後勤壓力陡增,國家積攢三年才湊出來的軍需物資,平白多出計劃外的拋灑……這一點,你們三人再怎么狡辯,也不能更改已經給國家造成的動盪與麻煩的事實……是也不是?」言至此處,立在中軍帳中一側的胡寅方才環顧三人,正式追問。「三位可以先說此事。」

岳飛當仁不讓。

然而,他在其余二人的矚目下拱手相對,卻欲言又止,最後也只能坦誠:「三州棄守是為了集中兵力,但引發十萬河北百姓流離,委實是我考慮不周……我為河北方面軍元帥,當東京質詢,委實無言以辯……唯獨戰事嚴肅,請東京諸相公、秘閣元任,許我戰後再去請罪。」

胡寅點了點頭,繼續黑著臉以對:「秘閣還公議了你進呈給樞密院的軍事計劃,都說你是狼子野心,為求個人功業,挾持重兵,圖謀不軌……」

「胡公。」終於有人忍不住打斷胡明仲,卻居然是一時急切的田師中。「此地御營前軍、右軍、水軍六萬五千余眾,外加七八萬民夫,合計十四五萬人,卻委實無一人可當此罪!」

「你二位節度也是這般想的嗎?」胡寅理都不理田師中,直接看向了其余二人。

張榮雖然聽不懂那些詞匯,但狼子野心和圖謀不軌聽著便知道啥意思,也是立即憤然拱手:「俺也一樣!」

「無論如何,絕無此心!」岳飛也只是無奈拱手,但出乎意料,他並沒有像張榮和田師中那般帶了情緒。

「那你知道為何秘閣上下全都這么認為嗎?」胡寅盯著岳飛追問。

岳飛一聲不吭。

胡寅見狀繼續黑著臉以對:「看來是知道的……秘閣以為,你這么做是將東京拋於敵前,是置東京百萬生民,還有太後、貴妃、賢妃、諸皇子、公主安危於不顧……有人說你是個比范瓊還惡劣的擁兵自重之徒,還有人說你是個比劉光世還可笑的欺世盜名之輩。而如果說秘閣中還只是這般評價、議論你,公閣中卻干脆有人要殺你了!」

聽到這里,岳飛反而釋然,只是冷靜拱手相對:「明公,飛之本心,天日昭昭。」

胡寅沉默了一下,一時沒有回復。

倒是田師中,再度趕緊上前解釋:「胡公……御營前軍、右軍、水軍、海軍合計九萬,海軍微小,其余三軍合計戰兵,雖有損傷,也有八萬以上,如今此地合戰兵不過六萬多,其余城寨,也不是空置的,東面夏津、高唐與濟南連成一線,身後濮陽如今也落在我們手上,完全可以與白馬……與紹興夾河固守,為東京北面門……」

「你只說,黃河一旦結冰,金軍大隊棄了這些城寨,也棄了你們,然後直逼東京城下,再來一遍靖康舊事,你們該如何反應?」胡寅聽著不耐,再度開口,打斷了對方。

田師中一時惶恐,趕緊再言:「胡公,此一時彼一時也,金軍不會棄了大名府南下的!」

「不錯。」張榮也嚴肅起來。「胡尚書想一想就知道了,當年靖康的時候,河上水師是沒用的,現在俺們御營水軍又如何?他要是敢南下,只要熬過冰凍,俺自會將金軍鎖在河南……然後這邊怕是能直接搗了黃龍府都說不定!」

胡寅點點頭,瞥了一眼一生不吭的岳飛,然後繼續正色以對:「所以,咱們先不說東京能不能守,金軍會不會南下,只說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位也都坦誠,若是金軍真的南下,哪怕是到了東京城下,你們也不會救得……對也不對?」

張榮一時語塞,田師中也沉默下來。

「是!」半晌之後,卻是岳飛強壓種種心緒,拱手相對。「十年之功,俱在此處,且東京看似危險,其實無慮,若金國真的遣大軍南下,末將以為,陳樞相足可妥當守下幾十日,甚至更少的空期,而末將……末將也不會真的輕易追擊!而是加緊圍攻大名府,以反向使之不敢南下!」

胡明仲再度深深看了眼對方,平靜追問:「若是東京太後下旨呢?都省、樞密院來催呢?」

「末將只認官家旨意。」岳飛咬牙相對。「官家走前,公開許末將河北獨斷之權。」

「你知道這話傳出去,有什么後果嗎?」胡寅追問不停。

「大約此戰之後,便是成不世之功,也要被東京諸公厭棄,然後就此閑置,再不得用。」岳飛冷靜以對。「但話反過來講,如此戰能成不世之功,飛死而無憾,何況是為人厭棄呢?」

「其實呢,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胡寅點了點頭,終於負手喟然。「誰都知道,便是退一萬步講,金軍真的南下了,而且真打下了東京城,天下震動,可此一時彼一時,他們也不可能像靖康那般就此得勝的,反而要得一城而失天下……因為官家在河東,天下的聰明人也大約都懂,咱們這位官家既可以在流離中重立一遍朝廷,那自然也能立第二次,何況此時官家自握三十萬御營,金軍主力被鎖,又有關中可以知應,完全可以破太原,下燕京,直搗黃龍……但是鵬舉啊,不管你計量的有多么合理,從軍事上講如何最優,既然有了這個將東京裸露出來的危險,那東京諸公,秘閣也好、公閣也罷,怕是都要恨你入骨,因為他們就在東京,你是將人家擺在了『可棄』,最起碼是看起來『可棄』的位置!寇准是怎么失勢的,你也是讀書的,難道不知道?」

岳飛只是低頭不語。

「而且咱們說實話,這一次,便是我都對你們這些帥臣,厭棄了起來。」胡明仲繼續言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岳飛也想到了對方剛開始的那句『我也深以為然』,卻是終於嚴肅:「末將慚愧,但內里委實沒有覺得明公與諸公真的可棄……」

「不是這個意思,最起碼不止是此意。」胡寅負手嘆氣道。「我們這些人,對你感到厭棄的是,你們總是仗著大局需要你們,便逼著天下所有講大局的好心人給你們做事……逼著南方老百姓給你們加稅供養,逼著東京城變成大軍營,逼著文化風流、皇家典儀全都要變成你們的石炭與砲車,逼著其實慵懶隨性的官家不得不與你們這些武夫做勾連,扔下人主之重,去做一個最大的軍頭……這個逼迫,不會因為你岳飛精忠報國就能稍改,也不會因為你張榮如何替天行道便如何的,它是常年累月,幾十萬御營大軍對國家敲骨吸髓,使國家不能正常運作的意思!我這幾年,負責北伐軍需准備,最常想的一件事情便是,這些東西,乃是舉國匯集而來的民脂民膏,若耗掉他們而不能成事,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文化水平很高的田師中有些茫然,但岳飛卻完全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出乎意料,張榮居然也有些似懂非懂。

「岳鵬舉。」胡寅終於撣了撣紫袍上的塵土,然後束手相對。「我明白的告訴你……為了你能成事,這一次,幾位相公真的已經盡力了,呂公相解散了公閣,趙相公和張相公幾乎強壓了秘閣,陳相公當場以全家百余口性命為壓,立誓東京城牢不可破,而且我也按照你私信的提醒,搶了張相公的行跡來此軍中坐鎮,至於後方燃料轉運,你不必憂慮,我既然至此,後方絕無拖延敷衍之可能……當然,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放到顯得有些居功之態……可這一戰,或者說此次北伐,你必須要盡全力去做,盡力去拖住金軍主力,以成你的不世之功,因為便是我,也要代後方諸公說一句,這般辛苦,沒人想再來十年!」

田師中大喜過望,張榮當場釋然。

唯獨岳飛,反而愈發嚴肅,卻是只能拱手再三:「末將還是那句話,天日昭昭,可鑒此心!請明公上座,觀末將成事!」

「我不上座,你是元帥,你自上座。」胡明仲轉身做到了帥位左側的椅子上,平靜且略顯疲憊以對。「你放心吧,從今日起,東京諸事,我自替你當之,軍務決斷,你也當好自為之……擂鼓聚將吧!」

岳飛聞言也是五味雜陳,卻是朝著上方恭敬一禮,張榮和田師中見狀,也趕緊向胡寅行禮,隨即,岳飛自向主位坐下,張榮也趕緊上前,坐了一側另一個位置。

倒是田師中,本欲上前,但看到三個位子全被坐了,卻是老老實實轉出去,號令侍從、幕僚,讓他們擂鼓聚將,然後又老老實實轉回,很有覺悟的,扶刀立到了三人之側。

三通鼓後,諸將匯集,見到胡寅,知道是天下聞名的胡尚書,也多駭然,待到這位胡尚書以東京相公之名當場下令,岳飛應當暫緩攻城,據地而守,以牽制金軍主力雲雲之時……上下雖然愈發驚駭,卻只能相顧凜然。

於是乎,就這般,胡寅既至,宋軍再不遮掩自己的戰略意圖,隨著更多的物資轉運不停,元城周邊,內外雙層壁壘,所謂七面起壘、六面起砲,堆建土山,修築船塢不停。

然而,也就是這期間,黃河對岸,漸漸隆隆不斷,然後明顯看到成建制金軍兵馬漸漸聚攏。一開始的時候,宋軍還可發兵與之短促交戰,以作挫敗,但等到時間來到十一月最後幾日,眼見著金軍大隊連綿不斷,數日內無數步騎匯集,宋軍終於不能再渡河邀擊了。

待到臘月第一日,金軍營壘也漸漸立起,十數萬之眾,再加上不下二三十萬負責轉運後勤的簽軍,平原之上,居然轟轟然連營數十里。

而也就是一天,金國魏王兀術的王旗、元帥拔離速的五色捧日旗,一起出現在了河對岸。

見到此景,岳飛毫不猶豫,集合八牛弩、砲車,當著金軍主力的面,連續砸城不斷,一日內便轟塌了元城西北角的四個角樓,以作寒暄之意。

兀術、拔離速愕然一時,然後不及夯土以作將台,一面釋放了一個不敢長時間使用的熱氣球,一面親自堆高而望,待看到對岸河堤下的種種布置,也是相顧變色。

但是,待他們回顧身後自家偌大營盤,卻又不免豪氣叢生,漸漸奮起。

以此之眾,撼山皆可,何況區區內外交困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