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夢囈(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709 字 2021-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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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王伯龍戰歿後,金軍上下震動,士氣沮喪,以至於有了避戰之心。故此,早在高慶裔來見兀術之前,中午的高階軍議便已經從軍事角度有了五花八門的討論。

比如說支持重兵南下的,可不是只有建議去打東京的人,還有人建議奔襲千里去打陝洛,截斷河東趙官家後勤什么的……當然了,相較於前者的直觀和簡單,後者就有點讓人懵逼了,因為且不說河東方面的後勤一半在關中一半在陝洛,也不說針對陝洛的千里奔襲會對自家後勤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只說若是那般,控制了軹關陘且有大量騎兵的宋軍河東方面直接扔下太原回師,反過來包住金軍又如何?

只能講,南下派這里,所幸沒人說全軍去打濟南的。

當然了,重兵南下,不管是打東京還是直接去陝洛斷宋軍河東方向後勤,都是向南求勝的意思,本質上也都是賭的意思。

賭的是運動戰能力,這將很考驗金軍自己的後勤補給;賭的是天時給不給大金國臉,因為結冰期一旦結束,藏在這元城根下大營腹中的宋軍水師便會蜂擁而出,以一種絕對優勢控制住黃河河道;賭的是岳飛和趙宋官家的堅決程度,因為就目前看,岳飛很可能是在他的營盤里儲存了大量的軍需物資,而河東方向干脆同時擁有兩個補給方向,所謂圍魏救趙能否成功,多半要看兩個最高指揮官是否會被情勢動搖。

除此之外,發多少兵南下,又留多少兵監視岳飛,現在也成了一個難題。

有南下派系的,自然就有北上派系的,而且北上的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建議往後退到真定府、河間府一帶,就地構築防線,阻塞井陘什么的;另一種是回去救援太原,趁著河東方面的宋軍不得不硬啃雀鼠谷那條道的空當,在太原集合重兵,與宋軍決戰。

而北上這里,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感覺了……去真定幾乎相當於直接放棄元城和太原,而說在太原與宋軍決戰,也怎么看怎么坑,不說別的,你去了太原,兵力是最大化了,可宋軍河東方面的部隊也更多好不好?而且若是岳飛速速破了元城,又從後面追上來怎么辦?

至於留在這里,倒似乎依然是個法子,也的確有不少人希望重新組織進攻,但這不是進攻受挫,軍心動搖了嗎?所以得先收拾軍心。

不過,這些計議,只是在討論軍事,是從軍事角度進行利弊分析,而且都只是對下一階段的短期行動進行軍事考量,未免有失長遠。

對此,能做主的完顏兀術即便是被王伯龍氣的差點咽氣,也能敏銳的意識到,這些方案都是流於表面的爭執,僅憑這些東西還不能讓他這個在前線把控一切的執政親王做出決斷。

於是,高慶裔出現了。

高慶裔的個人目的,無疑是想勸完顏兀術繼續嘗試救援元城。

但這不耽誤他能替兀術將事情的條理鋪陳出來……具體來說,此人過來,一則,是提醒了完顏兀術,要在算軍事賬目的時候同時算政治賬目,務必需要考慮人心與地域族裔政治;二則,更是從軍事上警告了完顏兀術,現在局勢已經很差了,真要決戰,就必須要盡量拉長宋軍的補給線,盡量縮短自己的後勤線,而且一定要讓燕雲新軍參戰。

一句話,可以賭,但既然要賭,就要轉變思路,團結所有能團結的力量,然後在自己最合適的地方一口氣把所有的力量一起壓上去!

切忌連賭都要賭錯方向,甚至分開來賭。

有了這個思路,原本有些混亂的兀術到底是恢復了清明,並迅速做出了決斷……邏輯很簡單,而且基本上是按照高慶裔的意圖來走……為了確保在必要時將尚在准備和匯集中的燕雲新軍也壓上,為了確保能在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後勤補給的地方發動決戰,所以地點必須是在北面,也正因為如此,南下的方案就要被否決掉。

而南下的方案放棄之余,為了維系軍心人心,也不能直接一走了之,回到後方,目下最『好』的方案,似乎就是繼續鼓動軍心,繼續嘗試進攻岳飛了。

而且說句良心話,損失了一個萬戶固然是震動人心,但僅僅因為如此就陣腳大亂,改變原定戰略,卻更是一種召亂之舉。

決心既下,兀術一面將高慶裔引為自己的直屬通事,一面又與拔離速討論商議。雙方交換意見後,拔離速顯然也認可了兀術的判斷……實際上,拔離速本身也希望繼續維持他的戰略方案,而不是僅僅一次失利而徹底改弦易轍。

這一點,從他當日堅持進攻,以及今日安撫軍心為先,早已經有了端倪。

兩人既然議定,接下來便是大舉刺激和恢復軍心了。

先是拔離速以元帥之身下令打開軍需庫存,包括周圍郡縣的存儲,對底層士卒大加賞賜。

隨即,魏王兀術親自出面,乃是力壓眾議,將之前作戰中表現出色的部分漢兒補充兵軍官破格提拔為行軍猛安、謀克,而很多原本就是猛安謀克的軍官直接獲得了世襲謀克的身份。行軍銀牌當場發下,世襲文書當場寫出來,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統一送往燕京。

軍中士氣居然一時振奮,漸有回復。

當然了,光是這些事情,就注定要花個三四日時間了,而接下來,似乎還得重新組織進攻,甚至需要重新搜羅簽軍。

恍恍惚惚間,沒人在意已經是臘月後半段,年關都可以掰著手指計算了。

下一年,從宋人來看,乃是建炎十年,而從金人來看,卻是皇統五年……然而,誰也不知道,明年時分,兩河到底是建炎還是皇統了。

時間回到高慶裔一張利嘴勸動了魏王兀術那一天,就在金軍尚為王伯龍戰歿而失措的時候,河東方面,李彥仙下屬的牛皋部先登攻下了陽涼北關。

而這個時間,其實比拔離速預想的最壞情況要晚了四五日的。

換言之,河東方面的宋軍沒有弄出什么奇跡,也沒有拉胯,而是以一個在所有人預料之中的普普通通速度,穩穩當當的打通了雀鼠谷……前後耗時約四十余日。

過程嘛,乏善可陳。

從金軍那邊來說,他們算是貫徹了拔離速走前的安排,除了對陽涼南關、北關,以及中間的靈石城進行固守外,還在谷內沿途險要點多處設置營寨,層層抵抗,而且一旦受挫,毫不猶豫就後撤,只求拖延,不求魚死網破。

而對於宋軍來說,整個過程則是一種飽和式的攻擊模式。

砲車是有的,趙官家親自下旨,讓直學士梅櫟督造了一批小型、輕巧,而且關鍵是配件大小標准化的砲車,然後加上了輪子,用上了畜力以作牽引。從陽涼南關開始,這些砲車不停損耗,同時在不停補充,確保它們一直發揮作用。

與此同時,針對漢軍的招降,熟悉地形的義軍穿越小道突襲繞後,正面部隊的夜襲、火攻、強攻,包括潑喜軍登高以駱駝為基發射小型弩砲,該有的戰術也全都有。

種種手段,再加上宋軍可以仰仗著兵力優勢,輪番上陣,晝夜不停,到底是順著汾水河道一路向北,穩穩的打通了雀鼠谷,砸破了兩關,攻下了靈石城。

當然了,這四十多日,趙官家也不是純粹在摸魚……他與隨軍的相公呂頤浩一個在襄陵一個在臨汾,隔著汾水駐扎,依然需要安撫百姓、建立後勤兵站、參與決斷後方前線各自事務,忙的不可開交。

「這地毯上面織的是什么圖案?」

這日中午,就在牛皋進入陽涼北關的同一時刻,姑射山下,顯得狹窄逼仄的襄陵城縣衙大堂內,趙官家忽然當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官家有言,下面的人自然要做出回復,於是眾人七手八腳,趕緊圍著堂中地上那面奢華且大的過分紅色波斯地毯轉起了圈圈,試圖分辨一二。

很快,地毯上部對峙的獅子與羚羊立即被分辨出來了。下面的四種植物里,本就原產於中國北方和中原的月季、薔薇之類花叢和棕櫚樹當然很快被辨認了出來。

但是,剩下兩種特征明顯的植物,也是一種花與一種樹,卻無人敢下結論。

「官家。」飽讀詩書的范宗尹范學士拱手以對。「這樹像極了漆樹,但上面特意顯出來的這種果子,委實讓人疑惑……」

趙玖立即看向了直學士梅櫟。

梅櫟不敢怠慢,當即拱手相對:「回稟官家,這樹臣當真不認得,但這樹下筐中的堅果,臣倒是有些猜度……如臣所料不差,這應該是波斯特產的一種類漆樹的堅果,喚做阿月渾子,內中清潤油脆,嚼之滿口生香,乃是波斯特產……但此物很容易受潮,一旦受潮就容易霉變,所以東南港口,只有偶爾得見,沒有當成貨物販賣的,而且據說此樹極度喜陽,只在波斯山地有產,一旦移植,斷沒有這般果實了。」

「若是這般說,便真是淮南之橘淮北之枳了。」范宗尹揚聲感嘆。「漆樹里不是沒有類似眷屬,卻是黃連木……黃連之苦,天下聞名,卻不料在波斯變成清香的阿月渾子。」

趙玖緩緩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啥……開心果嘛,不過開心果居然跟黃連木是同一類屬,都是漆樹的一種,也算是長見識了。

「這最後一種花呢?」

點頭之後,趙玖繼續坐在那張地毯前追問。

「這或許只是一種波斯常見紫紅之花……」范宗尹輕笑以對。「花這種東西太常見了,天下花物,何止千萬,未必就要分辨清楚。」

此言一出,原本要做解釋的梅櫟反而不好說話了。

「這是波斯紅花。」趙玖見狀,終於坐在那里無奈開口。「是波斯最知名特產之一,紫花紅柱……其中最貴重的正是這紅色花柱,既是婦科聖葯,又是頂尖香料,養生好物……所以雖然花色為白、為紫,卻稱之為紅花,上好紅花,可換等重黃金。」

范宗尹一時尷尬。

所幸,趙玖沒有理會他,而是直接看向了堂下地毯旁的一人:「蕭卿,大石林牙既進取喀喇汗國,奪地三千里,直通河中,現在給朕送禮,斷沒有只送波斯地毯,不送波斯紅花的道理吧?」

那人當即恭敬行禮,然後抬頭笑對,卻是滿口的河北漢音:「官家說笑了,外臣既奉波斯、河中特產以貢官家,焉能不奉波斯紅花?」

說著,這名明顯奚人出身的西遼官員就在身後的禮物堆里挑挑揀揀了一番,然後取出一個匣子,恭敬以對:「好讓官家知道,我家大王去年出兵,今年上半年方定了喀喇汗國,割其北而附其南,稍通河中,今年收得貢物中最珍貴的,無外乎三種,乃是波斯紅花八十四斤,綠玉石十三箱,波斯地毯二十四扇,而我家大王絲毫不敢專橫,貢官家者皆是其中上品,且皆取其半,綠玉石更是盡數與官家送來,聊表敬意……這一盒正是一斤。」

說著,此人小心將手中木匣轉呈一名內宦,卻正是內侍省三押班之一的邵成章。

而邵成章接過來,就在堂中當眾打開,果然看到一整盒干燥的波斯紅花花柱,晶瑩赤紅,同時辛香撲鼻,不由嘖嘖稱奇。

趙玖隨即失笑:「使者回去後不妨告訴你家大石林牙,就說朕很感念他的誠意,也曉得他到底是想要什么,但那些東西絕不是什么寶貨能買的……而且反過來說,這些寶物,只要兩國和睦,文明一體,屆時西面道路通暢,自有絲綢西去,來做置換,何必要他搜天刮地的給朕送來?當然,若是大石林牙下次多送些種子、波斯技藝,朕也樂見其成。」

使者心中微動,但禮物送到一半卻不好直接進行正式話題,便當即束手哂笑,連連應承。

趙玖見狀也不在意,只是干脆做起了分配:「這樣好了,十二扇波斯地毯,這扇最大的給青州張都統(張俊)送去,然後東京呂公相(呂好問)一扇、前線韓郡王(韓世忠)一扇、汾水對面臨汾城中呂相公(呂頤浩)一扇,其余八扇,分別安置在文德殿、集英殿、秘閣、公閣、都省、樞密院……呃,還有太學、和武學各一面。」

押班邵成章在側,趕緊捧著那盒紅花稱是。

「至於波斯紅花四十二盒……」趙玖看著邵成章懷中的紅花,若有所思。「宮中三位太後、貴妃、賢妃每處一盒,諸相公、帥臣每家一盒,秘閣、公閣各五盒,此地御前隨侍近臣也留五盒,公平分配,剩下幾盒交給吳國丈,讓他代為發賣,籌措軍資。」說到這里,趙玖忍不住看向一側的范宗尹,卻又不由失笑。「這一盒單獨賞給范學士……學問雖遠,便是在波斯也應當習而得之,沒什么可羞恥的,學問上的事情,勉而習之便是。」

若是直接賞賜,反而有羞辱之意,但最後一句話說出來,范宗尹反而不好計較,便當眾嚴肅稱是,而真等他將這一整盒紅花從不苟言笑的邵成章手中接過,引得堂中不少人艷羨,聞著那種奇異辛香,卻又覺得此番倒也不壞了。

波斯紅花之後,使者又將綠玉石展示出來,果然那種特有的顏色又引來一番嘖嘖稱奇之態。

其實,地毯不必多言,而波斯紅花也好,綠寶石也罷,對於人類來說,真的算是天賜之物,因為人類對香料和葯物的追求,對寶石的追求,基本上是扎根於人類最基礎的五感之中的……前者是嗅覺和生理需求,後者是視覺和審美需求。

在工業革命之前,它們的價值就是毋庸置疑的,注定要做硬通貨和奢侈品的,而此刻在中國,在河東前線,就更是物以稀為貴了。